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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临近,十二月末,焕超打电话让韩耀出来,说有事情跟他说。
韩耀问他:“户口办完了?挺快啊哥们儿。”
焕超心说你怎么就只惦记户口呢!还有别的事儿呢!但嘴上只含糊的嗯了一声,道:“反正你来吧。诶,别到分局,我在老姜派出所呐啊。”
其实户口的事焕超老早就办妥了,也是管得实在不严,走他们的门路农转非再改个年龄是小菜一碟,一点儿不费事。当然要是走所谓的正规渠道,光是出生证明就够费劲。这户口很快办完了,焕超当时没让韩耀来拿,是想等他们把另一件事也弄妥了再叫韩耀过来一并搞。
――他们把跑路的木匠给逮回来了。
其实韩耀还真是到了派出所才想起这回事,本来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根本也没想着这些破事。没想到焕超和老姜比他还上心。这些人让派出所抓住关起来有四五天,现在在墙边顿一排,看见韩耀走进来,都纷纷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插裤裆里。
老姜喝了口吐沫呸在他们身上,骂他们早他妈怎么不知道丢脸昧良心,一天两顿土豆炖茄子喂着,算便宜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焕超踢开边上蹲着哭得直抽的小年轻,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图纸递给韩耀,给他讲了抓捕过程。
本来焕超的人撵不上这帮木匠,跑得太快,后来到火车站看见有乘务员问谁丢了图纸,这才让他们逮着,当时都跑到大庆了,抓人的时候,这帮木匠正在那聚堆儿讨论开店呢。
焕超哼笑:“操蛋东西连店名都想好了,还他妈叫什么金不换家具,日你娘的金不换狗不理。”
韩耀:“……”
韩耀不自在的咳了声。
老姜架起腿坐在办公桌上,手里警棍一甩一甩,说让韩耀说怎么办,哥们儿帮你办了这帮犊子。木匠们吓得立刻直往一堆挤,几个岁数大的实在蹲不住了,两腿发抖晃晃悠悠直栽歪,大冬天的脸上淌冷汗,水洗似的,一看就是吓得,估计这些天老姜也没少给他们上教育课。
韩耀看着这些人没说话,把焕超拽到外面,道:“抓回来了你就看着办吧,罚钱吓唬吓唬,看守所也蹲了,教育够份儿就放了吧。”
焕超瞪眼:“就这样儿就完事了?”
韩耀道:“那还能怎么地,这些天也让老姜揍够呛。”
焕超翻楞了一眼,喘气喘了半天:“你这人真他妈……”顿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形容韩耀的操蛋,把户口本掏出来扔给他,进屋跟老姜俩人就一起开始骂韩耀,说他挺大个老爷们一点儿不尿性。让犊子坑成爷爷奶奶样,现在人给你逮来了还不赶紧抄家伙上。
韩耀进屋,笑着搂了他们的肩膀一把,拿户口走了。
过了两天焕超打电话过来,说人都放了,老姜把他们最后几个月的工钱罚出来了,准备他们俩去喝酒,不带韩耀。
木匠抓回来的事韩耀没跟张杨提起过,就当没发生。元旦前,他最后去仓库彻底清点了一遍货物,将未完成的家具和木料低价转给别人,家具仓子算是清理完毕。但建材批发门市依然有大量不同规格型号的钢筋,几种标号的水泥也囤在角落砌起一整面麻袋墙,甚至当时联系了砂子和石头都运来两火车皮,现在一立方都没卖出去。还有家具店剩下的成堆大卷油毡纸,地板革和油漆,就在家具店关门之前才运来整整一火车皮,一件没卖出去,原封不动在库房摆了一个月。
韩耀看着满登登的仓库直犯愁,“别说卖不卖了,白送都未必有人要,娘的。”
而且这些玩意儿还不像背心裤衩或者香烟,没人买大不了自销,可建筑材料扛回家怎么他妈自销,盖碉堡么。
说出来都够糟心,碉堡甭提了,就这些废铁烂泥,韩耀真弄一些回家打算自销,把家里灶台抹了一遍,焊了四个大鸡架放鸡窝,重新修了煤棚,就连西屋炕洞他都用钢筋焊出个护栏网,甚至在葡萄架的石桌下抹了个能取暖的大炉子,还做出一个长条的烧烤炉架,但就这么着也没见仓库里的钢筋怎么变少。
张杨今年的年假提前了,金老师去绍兴,剧团演出没有他的戏,于是在家闲着也是闹心,就拿着铅笔和小本子跟韩耀到仓库做清算。将仓库里没卖出的进货清点一遍,把进价加起来,算上给顾客的补偿,这些都算赔,刨除成本后跟净利润一减,居然得出一个不小的负数,够小个体户七八年赚的钱。再算上建材赔的钱,这数字让张杨有些接受不能。
韩耀叼着烟踹了一脚生锈的钢筋,“妈了个八的,成吨成吨的铁,就这么废在这儿了。”
张杨坐在水泥袋子上一遍遍核对数字,他总觉得赔这么多简直不可思议,肯定是哪儿算错了。正拧着脑袋心算,听见韩耀这话,他道:“愁什么,没事儿。”
韩耀嗤笑:“建材赔八万多你把我j斥一顿,现在你又不愁了。”
张杨一脸“这点儿事你都想不明白”的表情,道:“这些东西咱们用得到,愁什么愁。”
说着将铅笔本子放在腿上,开始双手比划着畅想:“用钢筋和水泥,再去砖厂买些砖,回乡下建一整排猪舍。”
韩耀:“……”
“油漆刷墙,刷成现在流行的那种红绿墙围子,油毡纸可以贴在房顶和窗户上,隔水,再给猪们铺一层地板革,让它们躺着睡觉。”
韩耀面无表情道:“对,木料也不应该贱卖,留着给猪圈包门框和食槽子,这多高档。”
张杨没听懂他的意思,茫然的眨眨眼,嗯了声,忽然道:“对啊,木料不应该卖!还得给猪做食槽!怎么忘了这事儿了!诶真是的,现在又得花钱买。”
韩耀哭笑不得:“你还当真了?”
张杨:“你不是都同意养猪了么?你到底想干嘛啊你?”
韩耀觉得跟他就说不明白了,拿起本子看了眼,环视整个仓库,最后决定:“大件儿卖不动,不能再陷在里头,目前坚决不能再搞,等以后再说。先把油漆油毡纸这些小件儿卖了,搞零售批发,谁家房子没个小灾小病的,总能卖出去一部分。”
张杨:“那猪呢?”
韩耀:“猪算大件儿。”
于是张杨经过慎重考虑后得出的养猪提议就这样被无情扼杀了。
清算账目,点完仓库积压货物的数量之后,家具店和建材店收尾工作完毕。韩耀将仓子和门市上锁,皇冠家具的牌子也摘下来,省得丢人――当然摘的时候就把人都丢尽了。四面门市都出来看笑话似的看他们,指指点点,夹杂两声唏嘘也含着嘲讽的意味,还听见有人说什么气数已尽,风水轮流转,英年早逝……
张杨就听着这词儿用得好像不对劲儿,但是说他们说的不对吧,又挑不出错来。
算了。他现在连生气也懒得生,看着韩耀攀在梯子上用扳子拧螺帽,牌子上的积雪因为晃动细碎的落下来,心中怅然――这才刚尝了口胜利的果实,果子刚挂上树杈,酸味儿还没褪,紧接着一道大雷就把树给劈了。
俩人把店里那些东西收拾收拾弄到仓库,张杨最后摸了摸立在墙角那块脏兮兮的阴刻招牌,心里和鼻头泛堵,终究还是不禁难受。“皇冠”两个字,他绞尽脑汁取的名字,还跟韩耀争论了好几天,没想到只用了不到两年就进棺材了。
六马路大道上,很多门市已经挂起红灯笼,一九八七年即将结束。
这一年里,韩耀满怀热情开始了一番事业,累死累活的折腾够呛,却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最后反倒比原点还往后退了一步。
韩耀牵着张杨走出去,仓库门落锁,将曾经的辉煌送入尘封。
回到家时天上还在下小雪,这场雪就这么飘飘忽忽连着三天,丁点儿大的雪飘没等落地就要化开似的,落在脸上的感觉就像被小鱼儿亲了一口。两人站在积起薄雪的石板上,此时此刻都觉得失去了什么,但同时也放下了什么。失落,又莫名感到轻松。
韩耀大狮子般使劲伸了个懒腰,双手放下随意的搂在张杨肩上:“现在咱俩都能在家歇着了。”
张杨环视到处是钢筋架子和水泥台的大院,笑道,“嗯,这样其实更自在,不然你天天绑在家具店,现在正好休息休息。晚上咱们吃啥,酸菜炖排骨?我炒几个菜,焖一锅豆饭吧。”
韩耀挑眉,抬手一指葡萄藤架子下的炉灶和烧烤炉子。
张杨:“?”
韩耀学新疆口音卷着大舌头说:“今晚窝们吃烤肉串~”
张杨不怎么乐意大冬天在屋外烤肉串吃,北风飘雪的也不怕喝一肚子风,进屋坐炕上吃顿热乎饭多好。但是韩耀认为,这些炉子一次都没用过,冬天烧一把旺旺。而且今天不冷,坐外头吃挺好。
张杨别的没听进去,倒是烧一把火旺旺这句,觉得甚是有道理,这样也算是好兆头,于是允许今天在雪里热火朝天吃一顿。
韩耀从鸡棚里抽出一大张防雨绸,四角系了绳子,搭在葡萄架上围出一个简单的小棚,挡风挡雪。然后捡炭块引燃烧烤炉子,往水泥炉灶里添柴火,小棚子里片刻后就生出暖气。
张杨进屋切了一大盆肉和排骨,半只鸡剁成块,大葱卷干豆腐,辣椒盐巴孜然末儿,盆里插着大把铁签子,大盆上面摞小盆,里面装的是刚靠出来的鸡油,胳膊上还挂了一袋地瓜,晃悠晃悠走过来。
俩人坐在石桌前穿肉串儿,喝两口小酒,一家两口人吃个家庭烤肉还有模有样的,惬意得很。
韩耀用手撕下一块冒热气的排骨肉,吹了两下喂给张杨,随口道:“烤两穗苞米,吃不吃。”
张杨烫得张着嘴直呵气,摇头口齿不清道:“唔吃。”三两口咽下去,又说:“南郊那时候都吃吐了。”
韩耀去拿了一穗回来,架在炭火上:“我吃,你多吃点儿肉,胖了好看。”
张杨叼着菜卷,瞅着苞米又觉得馋,于是默默去抽出穗苞米也烤上了。
韩喝了口酒,煞有其事的感叹:“人就是贱皮子,当年天天吃烤苞米吃得顶嗓子眼,恨不得以后有钱了就把苞米地一炮轰了,现在是有钱了,还想吃烤苞米。”
张杨面无表情往玉米上撒辣椒,“我就是随便吃吃,不是很想吃。”
韩耀端着酒杯哼哼笑,拇指帮张杨抹唇边的油。
五花肉和排骨鸡肉在炭火上烤的滋滋淌油,水泥炉灶里烤着地瓜,能隐约闻到甜味儿。桃酥白天跟大公鸡干架赢了,在鸡窝里睡了一觉,闻见香味踩着猫步走过来,跳到张杨膝盖上,用爪子扒拉了块鸡肉啃,啃得张杨裤子上一滩油渍。
张杨用炉钩子扒出一个地瓜,边扒皮边道:“昨天我去给家里汇钱,路过农行,看见有很多人买国债。他们都说国债利息比银行高一些,而且保险。”
韩耀挑眉,“你想买国债。”
张杨说:“我不买,我想让你买。你那些钱存银行的不动,炕洞里那些一时半会用不到,拿一部分出来买国债不是很好么。”
“嗯,买吧。”韩耀点头,又道:“其实我买跟你买是一回事儿,比如邻居家,别人不会说张婶儿花钱买了国债,或者张叔花钱买了国债,只会说老张家买了国债……”
正说着,忽然大院铁门吱嘎一声,张杨探头一看,见大门边站着个男人,严严实实的裹着军大衣正往里瞅。
韩耀放下酒杯,皱眉:“谁?”
张杨站起来细看,笑起来,忙朝那人招手:“城子!快快赶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