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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说大很大, 里坊纵横, 其风也广。可说小又很小, 怎么就好巧不巧夏侯妙身边的贴身婢女,话说着, 人就到了眼前。石苞心里琢磨起来, 寻常颜色跟她闲话两句, 把豆饼一收, 并不管她到底出来做什么,婢女却缠着他问:
“这是什么?”
“豆饼。”石苞从腰带上解下钱囊,铜板一丢,叮当作响被铺主眼疾手快捂住接了。他一边往马背上驮, 一边笑, “你平日只管随夫人绣花作画, 不懂这个, 郎君的那匹绝影认食,只吃这家的豆饼,我需时常来买。”
听婢子轻轻咦了一声, 不待她多问, 石苞提步上马,飞驰回府。
可桓行简不在书房。
嘉柔的这出事,张氏既知, 把桓行简叫去。夫妻两人一道坐在榻上,等他恭敬行过礼,皆不发一言。
这情形, 是等他自己说了。
“人是我的,一时还丢不开手,所以出此下策。”桓行简半点欺瞒的意思都没有,话一出来,夫妻两人竟也半点惊讶也无。
“这样的关头,因为一个女人误事,不是你的风格。”张氏对他,自幼明于教训,今日听闻为姜修家女郎的事编造弥天大谎,此刻,脸皮极厚地和盘托出,不知该气该笑。
桓行简站姿如松,挺秀得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要娶她的是兰陵萧弼,并非我,大将军这点脸还是要的。我已经让人去买两个貌美的女郎,送到他府上去了。”
堂堂太傅家的郎君,居然也要做出这种近乎讨好谄媚的事,实在有损家族颜面。桓行简知道双亲能忍,自己也能忍,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把长史的那番话一学,这才紧要。
“他话里有话,绝不仅仅是为了教我难堪。”好似嘉柔的事不值得大提特提,桓行简沉吟道。
“那你有何对策?”桓睦沉默了这半天,终于启口问。桓行简那两道英挺的眉毛动都没动,薄唇吐出几个字:
“我自有办法。”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金石丝竹,酒宴华章,且都是少年时的迷离旧梦。而如今,他青春有信蛰居过无情岁月,也挥刀趟过辽东京观腥臭的血海,不惧天地,孤裘独醒,一朝展翅必定有仇必报。
“清商病了?”桓睦的话题陡然一换,前几日,洛阳突降大雪,为此伤风受寒的不在少数。
桓行简缓缓抬眸,漆黑的瞳仁忽如鹰隼乍掠长草般迅捷地一闪,点了点头:
“风寒倒在其次,怕是有心病。”
一室内沉寂下来,桓睦夫妻两人敏锐地对视一眼,张氏便说道:
“既然是心病,那就不好看了。”
桓行简微微一笑,什么都没再说。
没几日,萧弼送来定婚礼,满满当当几大箱子抬进桓府,雁翅般摆开。卫会的母亲这个媒人做的果然尽力,亲自上门,拈了份帖子,书有良辰吉日,请桓行简夫妻两人定夺。
日子选的不早不晚,正在嘉柔及笄过后,园中鸟,多嘉声,手底喜帖上俨然勾勒的是一笔又一笔的平抛碎玉春风花媚。桓行简轻易认出卫会的笔迹,笑意不明,纵使少年人再惟妙惟肖,笔端的锋锐却总不肯收一收,敛一敛。瞒的住任何人,瞒不过他桓行简一双辛辣的眼。
兰陵萧氏虽为大族,萧弼这支自继祖过世,独撑家门,他又不善经营,临到娶亲并不能拿出太多钱财。卫会一心帮衬,直接送钱怕他面上挂不住,索性献出自己珍爱不行的焦尾琴,权当聘礼。
“啧,就看她识不识货了!”卫会送琴时,眼睛里是一抹顽皮又倨傲的神气。
琳琅珠玉,绮罗绸缎,嘉柔在并无多少兴致的过目后,果真留意到琴。
琴尾焦痕宛然,她凝神辨了良久,黯淡的一双眼这才亮了一亮有几分活气。本想问什么,见夏侯妙面色发白,再去握手,手心里果真虚汗涔涔。她这回病情缠绵不愈,夜间少眠,饮食不佳,整个人眼见的憔悴。
“姊姊,”嘉柔忧心忡忡地看着夏侯妙,心中本有迟疑了许久的言语想与她倾诉,此刻,也都一一地继续放在肚子里,再不能出口。
病人需要多修养,她怎么好再叨扰?
“柔儿,姊姊觉得很对不住你,亲事定的匆忙。”夏侯妙有气无力地把嘉柔的青丝一抚,伤怀道,“大将军要你,子元迫不得已拿萧弼来救,只因整个洛阳城里唯独他曾提过这层意思,其他人,怎好贸然相许?如此一来,委屈你,你见过那个少年郞,厌恶他么?”
那个少年郞……嘉柔心里混沌,默默摇首:“我不厌恶他,他注的书很精彩。”
“那就好,只要你并不厌恶他,你们少年夫妻,总会慢慢亲昵起来的。”这话说出,似乎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和子元呢?天潢贵胄的宗室之女,功勋赫赫的重臣之子,又有通家之好,翼翼京室,眈眈帝宇,整座洛阳城里也难寻更为匹配的一对佳偶。
然而,她是那么害怕孤独的一个人,双亲俱亡,这个世界上除了兄长就剩子元。到如今,却只剩下几分泾以渭浊,湜湜其沚的味道可嚼。
“姊姊?”嘉柔见她出神,轻唤一声,夏侯妙侧眸微笑,凝视她许久,静静说道:“我父亲的事,你听过吗?”
嘉柔摇头。
“我父亲和大将军的父亲,都是同文皇帝一起长大的旧友,文皇帝很器重他,给予的恩宠,无人能及。我母亲德阳乡主,是祖皇帝的义妹,大将军的姑母,同我父亲的姻缘,当年于时人看来再完满不过。可父亲后来宠爱一名姬妾,冷落了母亲,文皇帝闻言派人绞杀了那名女子。再后来,父亲精神恍惚一病不起,他亲手埋葬了她,因太过思念又把人自墓中掘出,注视着白骨,久久不曾言语。我也曾怨过他,因他的深情害我母亲寂寞余生,可等我出阁前夕,听家中老仆讲起旧事,竟不知该恨他还是可怜他,他是太子文学出身,风雅多情,明敏聪慧,虽南征北伐战功无数但心思极其细腻幽深,与那名姬妾,琴瑟和鸣,恩爱不疑,文皇帝也许觉得绞杀一名女子无足轻重,但对父亲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他死后,我母亲一人独活到年过半百,临终前,抚着兄长的脸,她说,我要去见你的父亲了,不知他是否肯与我相见。兄长本想问她,可曾恨过父亲?但母亲说完这句话便与世长辞,我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模样不过是像睡去了,面容安详,无怨无恨,颊上尚存血色,依然是生前尊贵沉默的神情。”夏侯妙倚在几旁,手中捏着一枚青青竹叶,泪水无声滑落。
她的声音平稳柔软,嘉柔早泣不成声,她不懂,自己是为那个被绞杀的女孩子伤心,还是为德阳乡主的半生枯萎酸楚,或者,是为那个从未谋面曾是帝国最为倚重良将的潦草结局而感怀?这段太沉重的往事,早淹没于岁月深处,当事人的坟前,也早几度春风发,几度秋风凋,日落月升,白雪飞花,唯独剩留于人世的一点血脉,向一个小小的少女,裁剪成章,娓娓道来。
“姊姊,”嘉柔忍不住伸手揩去她眼角未落的泪水,温热而湿润,似安慰也像是哀求,“你不要难过了,逝者已往,何必用来难为生人?”
“恰如太初,孑然无物。”夏侯妙含泪而笑,慢慢握住嘉柔的手,口中道出兄长的字,如此贴合。
“瞧我,把你也招惹哭了,”她把嘉柔一揽,望向案头瓶子里初绽的新梅,玉肌清瘦,冰魂萦绕,无端令人想见洛阳春。再垂首,看竹叶上条条纹理分明,好像命理,逆不得,也折不得。
她不由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向你说起,其实,我从未跟人说起过我父母的旧事。当然,这些事老一辈人应该都知道,只怕我父亲因女人而死,是世人笑料罢?”
“不,”嘉柔陡然抬首,“征南将军至情至性……”她忽然慌忙闭紧了红唇,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一段渺渺情天情海并不是征南将军与德阳乡主的,不过是一个叫夏侯尚的男子和连姓名也没留下的女子遗留在逸闻里的凄艳灰。
“你不必宽慰我,柔儿,都过去了。”夏侯妙轻轻一捏她脸颊,神情孤寂,嘉柔怔怔瞧她,心里茫然失措到恍惚,等来年的春,春幡飞舞,红杏深芳,菖蒲浅芽,天地是全新的模样,自己就要嫁给那个叫萧弼的少年郞了。可她这样怎么面对那个少年郞呀,嘉柔凄惶,她要如何用华美的衣饰来掩藏自己的不清白?
嘉柔也觉得自己像姊姊一样孤独。
等夏侯妙一走,她呆呆一人独坐,不管崔娘如何兴高采烈在自己身上比划鲜亮的新布料,还是唠唠叨叨劝解,皆没有太多反应。只是乖顺地羞涩一笑,任由崔娘像扯木偶般摆弄着自己。
暮色四合,洛阳城里灯光次第亮起,头顶星子为经,地上行人作纬,北踞邙山连绵,南泛洛水扬波,整座都城仿佛深卧在宇宙洪荒的怀抱之中,丹霞明月,华彩云间,烽火狼烟换来的盛世风情图,只消登高望远,就能尽收眼底了。
桓行简从阁楼上下来,氅衣微荡,略略抬首,每一步都格外沉稳仿佛可将整个洛阳城,乃至整个天下睥睨于脚下。
“郎君。”石苞像夜色里的一道魅影,尾随着他,把他要的东西只负责送到眼前来。
夜色里,石苞的声音几不可闻,桓行简把头一点,他又隐匿在无边的夜色里了。
见到夏侯妙时,她似乎也在等他,几上有酒有菜,桓行简扫了一眼布置掂着巾子轻轻拭了几把手,笑:“你身子不见好,不能贪杯。”
“无妨,我许久不曾跟你共饮,上一回,还是饮合卺酒。”夏侯妙亲自斟酒,酒液落在青铜器皿里,泠然有声。
桓行简不动声色上下看她两眼,一笑接过了,说:“也好,我且陪夫人这一回。”
屋里尚残留笔墨味道,他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