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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开幕前三四天莘野做了不少活动。他每早都向谢兰生汇报当天的进展,谢兰生也不大明白, 只叫对方全权负责。他相信莘野能做到自己完全做不到的。
中间有回, 莘野说电影节官方要给导演一一拍照,因为最后一天晚上颁奖仪式兼闭幕式的主会场会悬挂起每位导演的大照片, 这是影展对“最出色”的导演们的敬意。谢兰生并不能拍照, 因此, 电影节组委会希望谢兰生能寄张照片。他们承诺, 洗完相后会把底片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谢兰生答应了, 回到房间开始挑。
他毕业后的这几年都没什么单人照片, 谢兰生挑了好半天,最后捻起一张来。
他决定寄这张过去。
这张照片是谢兰生毕业那年拍摄的。在照片里, 他站在一银杏树下,笑的欢畅, 充满希望。他静止着,也汹涌着。
那个时候,兰生完全不曾想到自己会走这样一条路。在他心里, 他会进入大制片厂, 当导演,拍电影, 他的电影全国上映, 爸妈带着大家支持。
可结果呢?是拍摄了六部禁片,与官方在对立面上,绞尽脑汁、偷鸡摸狗,想让人看他的片子。
仅仅隔了六年而已。
他不能到现场领奖, 别人只能看看照片。那,就让别人看看自己风华正茂的那时候吧。
对于电影,他的心意还是一样,对于现实,他却更加无能为力。
在摄制时,他会走入一个梦境,五光十色,绚丽灿烂,他努力地认识世界,也努力地记录自己,作品不管好与不好,也全都是真实的他。每部电影,都是人生一个碎片,也是人生一块拼图,有的重要,有的不重要,可他通过这些电影才对自己真正了解。没有电影的谢兰生可以说是苍白无趣的。拍电影时,他的思想挣脱出笼,他的意识得以驰骋,因为电影这个形式而获得了新的生命,不再受困于现实的巢窠。他能构建新的世界、新的时空,里面一切让他满足。
可对于生活,幸好,他永远是心不在焉,也不会太焦头烂额。因为,与电影的世界相比,这真实的不值一提。
只有莘野让他注目,强行地,让他注目。
…………
而在等待的时间里谢兰生也十分焦虑。
他睡不着觉。他每晚上只要睡上三四小时就会醒来,而后便干躺着,东想西想,一直折腾到天明。他想睡觉,可就是睡不着。到后两天,失眠愈发严重,每天晚上睡眠时间从三小时到一小时。谢兰生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可能要吃安眠药了。
如果《圆满》只跟自己有关系他不会这样,可现在,还跟柳摇有关系。他不想让柳摇埋没。
他也知道焦虑不安对于现实无济于事,可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整日胡思乱想。
——谢兰生的这个状态在开幕那天达到顶峰。
柏林时间2月15号,电影盛会开始了。
谢兰生像小小的兽,在房间来回行走。
他试着看书,可那些字好似蚂蚁,撕咬着他,啃噬着他,把他的心啃的糟烂,左右收拾不起来。
最后,晚上8点,到《圆满》的展映时间时,谢兰生在自己房间对着眼前的大白墙,扶上去,在头脑中把这电影一帧一帧地放映了。
嗯,才宽郎宽认识彼此了。
他们两人互寄心意。
才宽吻了郎英喉结,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才宽妈妈发现一切了。
李芳芳……
在“看到”了李芳芳时,谢兰生的心中一痛。
等谢兰生在大脑中把《圆满》同步放映完,北京的天已蒙蒙亮了。他非常想立刻知道现场观众的反应,可这时候也只能等于千子给他发消息。谢兰生跟他的父母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莘野如果直接来电李井柔会骂死他的——对他这个拍电影法母亲仍然是不赞同。在母亲的头脑当中,人跟官方不能对立。幸好,于千子说他会等着,莘野可以给他电话,他接着再发消息到谢兰生的bp机上,是一样的。
莘野可能需要应酬,没时间去打电话,谢兰生在自己房间坐立不安等到7点,bp才发出“叮”的一声儿。
他赶紧把屏幕按开,一看:
是于千子发过来的,关于电影的首映礼。
屏幕上只有一句话:
【谢导!牛逼!《圆满》放完,全场观众起立鼓掌八分多钟!!!】
“……”
谢兰生的眼睫毛儿在一瞬间有些湿了。
全场观众起立鼓掌八分多钟?
真的吗?
他能相信吗?
…………
可能是想让谢兰生安下心后早点休息,莘野直到下午三点才把电话打回中国。
可谢兰生根本没睡,他一把把电话抓起来,问:“莘野!真的吗?全场观众起立鼓掌八分多钟?”
“对。”莘野声音带着磁性,“谢导,恭喜。”
“谢谢……”
“你没看过最终版本,不会知道它的震撼。”事实上,谢兰生作为导演什么版本都没看过,莘野又道,“我这也是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到《圆满》,太震撼了。在一开始,才宽郎英浪漫旖旎,有些观众以为它是同志影片,还挺不屑,然而,后半内容急转直下。假的妻子、假的儿子,才宽郎英渐行渐远,而柳摇最后几场崩溃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到最后的周岁宴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我想,他们都看懂了。”
谢兰生又想要哭了。
“谢导,”那边莘野又说,“今早影评也出来了。我念一些给你听听?”
“好。”谢兰生深吸口气,在心里面做好准备,“你念。”
他估摸着没有好话。
他从记者那儿听说,《圆满》这种家庭写实是新电影所摒弃的,是守旧的,要被打败。
“嗯。”莘野开始念报道了,“国际影评人协会的:‘出乎意料,今年柏林电影节第一天就开始发光了,这在以往是没有的。’”
谢兰生:“……”
“《德国之声》的:‘中国电影大放异彩,索票的人排起长龙。’”
“……”
“还有,xxx的:‘今年,《圆满》作为开幕影片对后出场者是个灾难。它拉高了观众期望,后面出场的电影都免不了被与《圆满》做对比,而后,可能一败涂地。’xxxx的:‘这部《圆满》充分证明了家庭写实永不过时。”他签下的媒体公关邀请到了许多记者,因此报道铺天盖地。
“……”
莘野念了不少评价,谢兰生简直不敢相信。
直到莘野挂了电话他还感觉是在做梦。
他忍不住想:莘野是否在骗他呢?《圆满》真有那么好吗?是不是,因为柳摇那个事儿,莘野担心他太难受,所以瞒他并且骗他,让他心里好过一点?这样,等12天后他的心情平复一点了、理性一点了,再告诉他虽没拿奖可是各方评价很高?继续骗?
这似乎也挺可能的。
虽然几个香港记者也先后给他发了祝贺,然而措辞十分客套,也看不出是真是假。他们几个不在柏林,也都是听别人讲的,谢兰生也不好意思从他们那打听消息。
…………
谢兰生又开始焦虑了。
他连续两晚都只睡了三小时到四个小时。
而在最后让谢兰生相信些也平静些的,竟是一个挺出乎他自己意料的老朋友。
森田小姐。
在展映的两天以后,兰生突然接到一个日本翻译打的电话,他说自己正好出差到中国来进行交流,也是森田的好朋友,又说,森田正在柏林卖片,看到了《圆满》展映,于是请他向谢兰生转交一个小礼物,祝谢兰生旗开得胜。
谢兰生还挺意外的,立刻就按对方说的念了一遍家庭地址。
于是,森田小姐的好朋友带着礼物上门来了。
谢兰生本以为森田送的礼物会是娃娃、或者和服、扇子、陶器这些东西,因此,当对方把礼物拿出来时,谢兰生呆了。
那竟是一把日本刀。
日本刀,是日本人送朋友的最高级别的礼物,代表最高级别的敬意。
古代中国也有刀礼,是非常庄重正式的礼仪,象征二人是知音。三国吕虔有一宝刀,据说,佩带便能位列三公。吕虔得到王祥帮助,把刀送给对方,王祥后来真成三公了,于是有了“赠刀”这词,张大千还画过这个,李白、岳飞也都写过赠友人刀的诗词。现在中国基本没了,可在日本却仍流传。日本人对菊与刀这两个物件最有感情。
“谢导,”森田那个朋友又说,“森田这次并未入围,只是去卖片,她在会场看了《圆满》,非常非常感动,说谢导您更厉害了。知道我来,便请我带这个礼物并祝你们披荆斩棘、马到成功。这是日本名家锻的,森田也是刚刚拿到。另外,她请我到东京外的一家寺庙帮您祈福了。她说,这么好的一部作品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啊。”谢兰生说,“谢谢森田了,有心了。我会准备一份回礼,也麻烦您带回去了。”
谢兰生还挺感动的。他与森田两个人间的语言就从没通过,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他们的交流甚至有一种沉默的庄严。
谢兰生想,既然森田也被感动了,也许,《圆满》真的很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