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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处一这话一出,在场的众人俱是愣了一下。
柯镇恶摸了摸自己的拐杖,“哈”的一声笑了下,这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里面那着满满的讥诮实在刺耳的紧。
丘处机的脸色一片铁青。
然而与此同时,郭靖的心中咯噔一下,脸色也在王处一话音刚落的刹那变了一变,那面色看起来竟比一直被人在暗地里嘲骂病秧子的乔衡还要煞白气弱。
只因他想起王道长在与他一道前来时,曾对他说过的“有我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吃亏”那句话。
郭靖一直被江南七怪教导着武艺,自然从他们嘴里听了不少评价丘处机的话。虽然江南七怪不屑故意贬低诋毁丘处机,但话里难免掺杂一些个人情绪,丘处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理所当然的有所偏颇。所以,他听到王处一说的那话后,还以为这位王道长是怕丘处机会在比武中故意使绊子,因此郭靖就没把他这话往心里去。
他哪曾想到王道长居然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此时,丘处机也反应过来了。
要是这话是江南七怪或是旁人说的也罢,但他就算是抓破脑袋,也没想到给他拆台的居然是自己亲师弟。
他心里气急,这历年来一幕幕积攒的酸甜苦辣一时间全涌上心头。十八年的煎熬,终于找到弟子后长达八年的呵护栽培,再加上因他之过弟子受伤的双腕,如今他这弟子还要受自己亲师叔刁难,一时间丘处机的眼泪都似要掉下来。
说来也奇怪,在场这么多人中,竟然只有乔衡这个当事人表现的最为平静。
丘处机也顾不得在江南七怪面前闹一出师兄弟内杠的戏码丢不丢脸了,反正王处一这话都放出来了,热闹早被人看净了!
“师弟,这场比武是两个孩子的事,我等长者且在一旁观看就是。”言下之意就是,闭嘴,别多话,光看着就行了!
郭靖刚要上前解释一二,义弟他之前双腕受伤,如果可以,自己都不想与之比武,要是义弟再卸了剑,这哪是比武,根本是欺负人了。
王处一却在他说话之前,道:“这就是师兄的不是了,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我全真教乃是名门大派,犯不着占他人这点便宜。”
丘处机咬了咬牙:“够了!我知你们都不喜我定下的赌约,有不满对着我来就是,犯得着在比武时为难小辈弟子吗?!”
郭靖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想插话都没法插。“王道长……”
王处一微皱眉:“师兄何说此言?我这当师叔的还能故意欺负师侄不成?”
丘处机:“你当人人都是你‘铁脚仙’吗?我全真教功夫就长在剑上,若没了剑还比个什么比!”他最后半句话,说得堪称咬牙切齿。
他这个弟子除了一套全真剑法和基础内功,其他功法什么都没学,他就不信王处一能忘了这事!他知道四师弟一直芥蒂乔衡被完颜洪烈养大的事,总说养恩和生恩谁大过谁还不一定呢,又因着赵志敬被乔衡被压着打了多年,心里更添不喜。但他哪想到四师弟他会在这时发难!
他更想说乔衡腕伤还未完全治愈,只是暂处于无碍状态,要是没了剑,本就不会什么掌法他还不得真把一双手给废了。但他又怕自己说出乔衡腕伤并未真痊愈的消息后,在比武时被郭靖这小子针对弱点攻击,只能闭嘴不言。
作为江南七怪中唯一一名女性,韩小莹不禁看了乔衡一眼。
她本以为这小子要么已经气急败坏,要么已经茫然无措了,却没想到这小子一副面不改色、安之若素的样子,黑沉沉的双眼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居然还抬眼,向她礼貌地点头以示问好。
只是自始至终,他看都没看王处一一眼。
继而,青年收回视线,透过醉仙楼的窗子,看向了楼外街道上的场景,那热闹的市井百态入了他的眼,韩小莹却不知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瞧的。
丘处机红着眼圈,说:“我自知我脾气算不得好,但自认这几十年来待诸位师兄弟从无薄处,师弟何必在这个时候下我面子,给我弟子难堪?等回到终南山,我定要让大师兄评论一二!看看师兄我到底是哪做错了,我日后也好改过自新!”
听他这话说得严重,王处一忙道:“师兄严重了。”他心底暗道糟糕,自己做得略微过了些。
丘处机:“年轻人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郭世侄都没说什么,你我二人就不要多话了。”
王处一眼神闪了闪,终是没再说话。
他其实也没真的指望乔衡弃剑比武,只是他说好了要帮郭靖,自然不能食言毁诺。身为师叔,他也不能明晃晃的偏袒,然而像他这种在江湖上混的经年老手,明白有时双方比武就是靠得彼此心中的一口士气,正如行军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谁先泄了心中的这口气,谁也就等于输了一半。
他说这些话,可不就是为了这个。
丘处机吐了口气,对着郭靖和乔衡说:“你们开始吧。”
郭靖松了一口气,他怕王道长又节外生枝,赶紧站好对乔衡一拱手,说:“义弟,你先请吧。”
就像是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乔衡神色淡然,没有推辞地说:“好。”
他不紧不慢地随手拂去了青色衣摆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灰尘,这才摆出了全真剑法的起手式,一招客气性居多的“试请悲风”施了出来。
随着他一剑而出,郭靖心中多余的心思也都尽数收敛起来。
这几日嘉兴的天空一直时阴时朗,细雨靡靡,断断续续。
那随风而来的细密牛毛雨其实也恼人得很,醉仙楼外的一些小摊子的摊主见又下起雨来了,纷纷唉声叹气起来,布摊子的老板几乎是如临大敌,也唯有那天真无邪的孩童在为这又一次突如其来的细雨而拍手叫好了。
街道上再次泛起喧嚣,而醉仙楼里却随着乔衡一剑划出变得肃穆起来。
平心而论,仅论内功的话乔衡放在江湖上大概只能算个二流水准。
全真教开派祖师王重阳重清修胜过武斗,因此全真教的内功心法讲究的是“稳”,入门极易,对弟子天赋资质的要求亦不高,只是修炼速度奇慢。然而江湖上从不会有人觉得这功法根本配不上全真教的名声,这不是因为他们慑于王重阳的名号不敢说,而是他们明白,全真教的功法靠得是水磨工夫,初期进展缓慢,后期进展迅速。
其实他们这也只是明白了一半,不是说全真教的内功心法练起来前慢后快,而是因为它“稳”,稳到几乎没有关隘可言,虽说前期进展缓慢,但到了后期,当他人还在时不时的为突破瓶颈而浪费时间时,它已经慢悠悠地到了下一个阶段了,正如龟兔赛跑。
不过就是这个“慢”字,让无数的年轻弟子吃尽了苦头。
乔衡同样如此。他不是没有其他的内功心法可以改练,但他身在全真教中,实在不方便改练他派内功,否则一旦露馅了,只有大祸临头这个结局了。
内功拿不出手,他也就只能在“技”之一字上多下功夫。
而郭靖则是大巧若拙的类型。
纵是王处一再不喜乔衡,此时见得乔衡与郭靖的打斗,也不得不承认,丘师兄收下的这个弟子真的是天资不俗。
江南七怪中的妙手书生朱聪心思缜密,他们当年都见识过丘处机的功夫,他见乔衡在与靖儿你来我往中,使得竟全是全真教最常见的功夫,没有半分丘处机的影子,不由出言道:“你这个弟子却是一点也不像你。”
丘处机只是冷哼一声,懒得搭话,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乔衡,生怕比武过程中出现丝毫意外。
郭靖一身掌法端得是功力不俗,他不愿让大师父失望,又不愿义弟受伤,两相为难下,干脆心中什么都不想,沉下心与义弟切磋。
乔衡心知自己内力不济,双腕暗伤未愈,不敢与郭靖硬碰硬,当下手腕一翻,剑影绵绵不断,剑芒好似连成一片,一招“纤云弄巧”施展的恰到好处,把郭靖这一掌四两拨千斤回去。
紧缚着手腕的青色袖口,暗色的楸木剑柄,苍白得几近毫无血色的手掌,灵巧翻动间,带出异样的绮丽。
青年眼中毫无杀气,剑刃上却裹挟着凌然之气,不可逼视。
郭靖下盘稳健,眼见一剑带着冷厉的寒芒携着风雷之势向自己刺来,也没有自乱阵脚。
他一掌击去,带着深沉的掌势。
他对面的青年一直以来总是恰到好处的卸掉他的掌力、避其锋芒,宛若闲庭漫步。
然而这一次,他的脚步却不自然的顿了一下。
一直都在看着乔衡的丘处机,紧张地上前迈了半步,生怕他是腕伤发作。
乔衡眨了下眼,微垂眸。
他一扬剑,逼得郭靖不得不倒退了半步。郭靖神情严肃,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义弟这一身功夫实在了得。
乔衡的攻势明显加快了不少。
翻飞的剑刃,遮住了青年那双一如既往漆黑沉凝,如今却显得有些空寂没有焦距的眼眸。
旁人只当刚才乔衡那一停顿是偶有失误,丘处机却是一直没放下心,而后又见到他加快了攻势,心中猛地一沉。
乔衡只想快点解决完这场无谓之战。
当郭靖再次一掌打来时,乔衡这次居然不闪不避,只稍稍侧身,任凭对方一掌打在自己左肩上,喉头泛起丝丝腥甜,嘴角溢出一缕红迹。
郭靖一愣,自己要是打伤了义弟可怎生是好?!
乔衡全然无视了自身伤势,干脆借着这个间隙,直接提剑直指他脖颈。
“靖儿小心!”韩小莹惊叫道。
王处一也忙喊道:“师侄手下留情!莫要伤人!”
乔衡将剑横在郭靖颈侧,说:“兄长承让了。”然后把剑收回了剑鞘。
郭靖缓过神来,知道是自己输了。他真心实意的赞道:“弟弟好俊的功夫。”
王处一的脸色不太好。
朱聪对着丘处机嘲道:“好个奸诈小子,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倒是随了你这个师父。这场赌约是我等输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郭靖一眼,又不好多说些什么,就算是中计输了,那也是输,谁让郭靖这个小子长了个榆木脑袋呢?也好,吃一堑长一智,行走江湖时,别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丘处机实在没心思与江南七怪动嘴上功夫,更没工夫计较赌约输赢,他略一拱手,说了句“承让”就疾步来到了乔衡面前,为他查看伤势。
柯镇恶面色上无愤无怒,他握着拐杖在地面上不轻不重的一撞,吸引了朱聪的注意力,“赌约已了,我们走。”
一场迟来了十八年的赌约终于换来了一个结果,即使是输了,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郭靖本想与乔衡叙叙旧,然而江南七怪输了赌约,有些落不下面子,走的时候顺手拽着郭靖离开了。
只害得郭靖哑巴吧地回头看了一眼乔衡,千言万语说不出,心中对自己刚才打到义弟的那一掌担心得不行。
王处一还记得自己之前搅局一事,他也心知这事做得不甚光明,有心想问问丘处机乔衡伤势如何,又不好开口。他见丘师兄此时没空理会自己,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师弟也先走一步了。”就这样,他趁着丘处机无暇顾及他的时候自行离开了。
乔衡用手指擦了下唇角的血迹,对丘处机说:“师父,弟子无大碍,郭兄下手并不重。”
丘处机知道他惯会逞强,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仍是为他细细把了一下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跟为师回终南山吧。”丘处机如是说。那完颜王府就不要回去了。
乔衡自无不愿:“一切听师父的。”
此时醉仙楼里若是再除去这师徒二人,已是人去楼空。
外面仍下着细密的牛毛雨,虽淋不透人身上的衣衫,却浇得人身上一片潮湿。
丘处机当先迈出了醉仙楼,乔衡紧随其后。他在跨过门槛时,居然被门槛绊了一下,丘处机急忙伸手一搭,扶稳了自家弟子。
丘处机有些心疼地说:“可是比武脱力了?”
乔衡没有答话,丘处机自己接话道:“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等再上路。”
这场足足等了十八年的赌约终于了结,按理来说他该如释重负才是,但他的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只因丘处机总觉得脑海中像是有什么非常至关重要的事在刚才一闪而逝,可他却怎么也抓不到这点思路。
这个时候终于灵光一闪,想起之前比武时乔衡出现的失误,他皱了皱眉头,问道:“我观你之前在与郭靖打斗时,突然身形停滞了一瞬,这是何故?”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弟子的回话,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乔衡自从醉仙楼里出来后就一直沉默着。他这个弟子平日里虽然话不多,从不多嘴多舌,但无比尊师敬道,长辈与之说话时从没有让长者自说自话的习惯,今日这是怎么了。
丘处机心中那点让他无比在意却总是抓不到的思路,再次在脑海中翻滚起来。他突兀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乔衡。
像是注意到了丘处机的注视,乔衡静默了一会儿。他那乌如点漆的双眼比往日还要黑得纯粹,他说:“弟子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丘处机心中崩得死紧,他说:“你说就是。”
乔衡叹了一口气,说:“弟子这双眼睛应是无法视物了。”
丘处机遮在宽大道袍下的手忽地颤了一下。
……
马钰整个人呆坐在木榻上,他面前的矮桌上摊放着一卷又一卷医典,他说:“师弟,师兄这次……怕是也无能为力了。”
丘处机:“师兄!”
马钰眼里闪过一抹悲痛,道:“非我有力不出,师弟医术不弱于我,岂能不知师兄这次是真没法子了。志康他虽是师弟的亲传弟子,但师弟当也晓得,他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们两人虽没有师徒之名,但也早有了师徒之实,为兄也不忍心啊……”
丘处机仿若失神地坐在当场,他自然不会怀疑马钰的话,他只是难以接受就连大师兄也对目前的情况也无计可施的事实。
他遍体生寒,他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徒弟他的眼睛怎么就说瞎就瞎了。
回想起那日,他那个弟子悠悠地说道:“弟子这双眼睛应是无法视物了。”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丘处机真觉得有如晴天霹雳。
有些事情不点出来还注意不到,一点出来,之前被人忽略过去的事情立即明晃晃地呈现在了眼前。如果有人肯细致地观察,很快就会发现青年那双黑色的眼瞳中央有些涣散,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萧瑟幽寂。
丘处机死死地盯着这双眼,有那么一会儿,他仿若失聪了一般,街道上的一切声音都被他屏蔽在了耳外。
待他回过神来时,只听见青年陈述性的重复道:“弟子看不到了。”
他左手握住乔衡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怎么回事?!”
他又担心自己骇住了青年,慢慢松开了握住对方肩膀的手。
乔衡自然无法解释。
他的沉默以对却让丘处机感到一阵窒息。
丘处机:“难道这双眼睛就真的治不好了吗?”
马钰一向平和的笑容也越发苦涩,他说:“这如何说得准。”
那日丘师弟领着乔衡回到终南山,他心中欢喜不已,心想,好师侄,总算认清完颜洪烈的真面目了,那等吃人的地方不待也罢。结果还没容他高兴多久,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又想起王处一一事:“你五师弟的事我已知晓,先不从感情上来说那事他做的就有失长辈身份,单就事论事的话,他也有失公允,是他做得不对。”
马钰不提还好,一提起王处一,丘处机心中就涌出一股愤郁之情。
马钰知他近日因乔衡一事在心中积压了颇多火气,暗叹一声,继续说:“我已斥责五师弟,他闭关前,托我给志康师侄捎来一柄利剑当做赔礼,那剑我看过了,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听见王处一已闭关,丘处机嗤笑,“好个缩头乌龟!连个脸都不露,让大师兄替他赔礼道歉是个什么意思,他好大的排场!这个时候倒是送剑来了,那么好的剑,这个时候怎么不再来一句‘岂不是在逞剑器之利’了?他左也是理,右也是理,他这是把我丘处机座下的弟子当成什么玩意来哄了?!”
马钰见他越说越刻薄,本想拦一拦,劝一劝,然而他最终还是任丘处机说了下去。让丘师弟把气撒出来也好。
王处一这边的情况也说不上好,他说是闭关,其实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与众人避之不见罢了。
他就是不明白了,他是有错,可他原以为大师兄会轻拿轻放,顶多做做样子的教训自己一下,怎么就突然大发雷霆了?当初大师兄也是不愿丘师兄在赌斗中胜出的,这是突然变卦了?
“进来!”王处一强压住不耐。
赵志敬从门外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弟子礼,说:“弟子见过师父。”
“为师不是说过我已闭关了吗,若无要事就从我这出去!”
赵志敬被他的口气吓了一跳,头也不敢抬地说:“师父前日让弟子注意着些志康师弟的动静,师父送去的那柄剑师弟他是收下了,只是……”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弟子……隐隐约约听闻志康师弟,好像是双目失明了。”又是隐约,又是好像,赵志敬也拿不准。
“他又怎么了?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这事也值得跟我……”王处一一下子停住了话头。
王处一惊愕地问:“失明了?”
赵志敬回答:“听说是。”
王处一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赵志敬的模模糊糊地答:“弟子也知道得不多,听尹志平说,志康师弟好像是在跟一个叫做郭靖的小子比武的时候就看不见了,不过师弟武艺高强,纵是双目无法视物,仍胜了一筹。事后,丘处机瞧着他神态不对,志康师弟见自己瞒不过,这才吐露了实情。”
有那么一瞬间,王处一仿佛觉得有人迎面扇了自己一耳光。
当下,他也不假装什么闭关了,一跃而起,大步向室外走去。
赵志敬不知他要去哪,只好老老实实的跟在他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心,问道:“师父,我听说志康师弟是那金国完颜洪烈的儿子?”
王处一:“这话也是你能乱说的,他俗家姓杨,与完颜洪烈有什么关系!”
……
闭上眼,再睁开,目之所见只有一片黑暗,无所谓前无所谓后,更遑论东西南北了。
久违的黑暗降临,乔衡适应过初期的不适阶段后,就又恢复了之前的行动自如,他已一种堪称诡异的平静心态接受了自己目前的状况。
他的一举一动都如他还未下山时,正常到反常到的地步。
他没有去考虑此时的丘处机该是多么的痛苦,更没有去想马钰是如何的为他的病情绞尽脑汁。不是他已经自暴自弃不去关注这两人的一言一行了,而是在他心目中,连他这个当事人都没有伤心欲绝,旁人再难过又能难过成什么样子?
他坐在窗户旁边,身处于一片光影交接处,窗棂的影子打在他的手上,一片阴影交错。
他手中拿着一本合起来的书册,封面上只写着三个字——《先天功》。
当然,这只是手抄本。
他的手指在这三个字轻轻摩挲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揭开了一页纸。
纸页上留有墨痕的位置,与毫无字迹的空白处,摸起来的触感是不同的。然而已经习惯仰赖自己双眼的正常人,很难察这种细微的不同,不过对于双目失明只能依赖其他感知途径了解世界的人来说,就不是什么难题了,不过也仅仅限于察觉到不同,要想通过触摸墨痕分辨出每一个字是什么,大概只比天方夜谭稍好一点。
但是,乔衡做到了。
他能通过只触摸纸张上的墨痕,就判断出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有人会夸赞他天赋异禀,但他知道,自己能做到这种事完全与天赋无关,靠得不过是持之以恒的练习。
这种“读书”方式很慢,也许旁人看完三四本书的功夫,他才刚刚将手中的一本书读完。所以很多时候,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他更喜欢旁人给他读书。
但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
即使他早在无数次头破血流中真切懂得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也渐渐学会了不再抱有无谓的奢望,然而这一次他仍止不住泛起了微末到可怜的期盼。
他用手指一个又一个的摸过每一个字,几乎要把它们深深地刻入骨髓、灵魂深处。
……
“师弟来此做什么?”丘处机正要去看看乔衡,正好见到王处一匆匆赶来,于是发话问道。
王处一行了一礼:“师兄,先前的事是师弟的错,还望师兄海涵。师弟听闻志康师侄……身体不适,就过来看望一下。”
丘处机只当他是听说了乔衡双目失明的事情,过来看笑话的。他说:“师弟有心了,师弟还是闭关去吧,为兄在此提前祝师弟功力大增!”
然后他面色不愉地看了一眼王处一身后的赵志敬,好啊,自己来看笑话不算,还带着徒弟来,这是觉得年终大比上时常丢面子,特意趁着这个时候来找场子了?
丘处机不是个会掩饰心事的人,王处一一看师兄的脸色就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王处一心中叫苦不迭。
也怪赵志敬说得不清不楚——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马钰和王处一为了不触及乔衡的伤心处,不让众人讨论这件事,他能知道这么多事情也多亏了尹志平这个丘处机的二弟子。而王处一在之前那事上,本就理亏在先,听了自己徒弟的话,只以为乔衡在与郭靖比武之前就已经失明了。
他之前的行事的确有故意偏袒郭靖之嫌,个中缘由却颇为复杂,既有不满丘处机跟江南七怪打赌这一原因——他同大师兄一样,都不忍出身于草莽的这七位抗金侠士落败,也有喜爱郭靖这一因素,当然,也因为他不放心、又有些反感乔衡身上带着的“金国小世子”这个身份,觉得他留在全真教有可能成为隐患。
但要说他对乔衡多憎恶厌恨那是绝对没有的。
全真七子在江湖中的名声并不差,他也时时扶危济困、行医救难,犯不着与一个小辈弟子玩命死磕,此番来看望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要是他早知道师侄失明了,他绝不会说出偏私郭靖的话语。
他非但不会说那话,大概连比武之事他都要拦一下,他再欣赏郭靖这个年轻人,也不会纵容他欺负一个刚刚失明之人啊,而且这个失明还是他全真教弟子!他王处一还没下作到这个地步。
王处一有些埋怨丘处机,当初直说这事不就成了!遮着掩着做什么!
然后他又有些尴尬。
很多事情都是经不住多想的,否则没事也能想出三分事来。
当日丘处机为了不说出乔衡双腕伤势未愈的弱点,三缄其口的作态,到了王处一的脑海中,就成了丘处机当时在暗示乔衡目不能视一事。
当时乔衡无意与他争执,只把他当做跳梁小丑晾在那看都不看一眼的作态,在他眼里,也正合了失明后该有的样子。
他对着赵志敬说:“你先回去。”
赵志敬不明所以地称了一声“是”。
在赵志敬离开后,王处一又对着丘处机说:“师兄误会我了,我这次来探望一下师侄绝没什么其他心思,就是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毕竟这无缘无故的伤了眼,保不准是中了毒,师兄莫不是忘了师弟颇擅解毒之法?”
丘处机想了想也是,只好臭着一张脸,给王处一让开了道路。
两人在外面这一番争执,早就传入了乔衡耳中。
这个时候,乔衡正好从房间里走出来。
“师父,师叔,不进来坐坐吗?”
王处一见他举止自然,无论是跨过门槛时的动作,还是说话时正好面向两人的姿势,都显得他与常人无二。王处一禁不住失神了刹那。
“你在屋内呆住就行,我和你师叔有手有脚,犯不着你特地出来迎接。”丘处机嘴里责怪着,眼神却在地上飞快地扫了一眼,担心有石子、树枝之类的杂物绊倒他。
王处一刚走进室内,就隐约闻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是甘是苦的药香。
他的视线无意间瞄到书桌上反扣着的一本书册,上面的《先天功》三个字让他的瞳孔不禁紧缩了一下。再看向乔衡,就见他已经提起茶壶稳稳当当的给几人各倒了一杯茶水,没有一滴水洒到杯外。
丘处机对着乔衡说:“你五师叔过来看看你。”他换了个说法,没有直说王处一是来帮他看眼的。
乔衡明白丘处机的意思,“有劳师叔了。”
“师侄客气了。”
王处一给乔衡又是把脉,又是观察瞳孔,最后还用针扎了他手指一下,取了一滴血。
就算乔衡心知这不过是在浪费功夫,也仍然在尽请配合他。
丘处机目不交睫地看着他们两人,然后就听王处一说:“对不住了,师兄。”对方这脉象实在古怪,也没什么中毒的迹象,真是奇了怪了。
听到他这样说,乔衡毫不意外。
丘处机失望,他勉强地笑着说:“无妨,辛苦师弟了。”
他一挥手,“师弟先忙去吧,这里有为兄就行。”
丘处机目送着王处一离去。
回来后,他看着自家弟子,竟忘了自己之前过来是要说什么。
普通人大概很难理解江湖中人对自己得意弟子到底有多重视,有时候就连他们的亲子都要在徒弟面前退让三分。他们传承的不是血脉,而是一种更为虚无缥缈、无迹可寻的存在,它可能只是一种理念,也可能是历经数十年才积攒下来的武学精髓。
尹志平虽有悟性却无定力,后来更是迷上了内丹术,与自己这个当师父的传授的本领来了个背道而驰。
他这个大弟子,有悟性有定力,资质勤奋无一不缺,且又尊师重道,说是对长辈言听计从也差不多了。虽然为了让他修身养性,马钰没有让他修习自己的一些独家技艺,但丘处机毫不怀疑,自己这个大弟子早在耳濡目染中参透了其中的奥妙,随时都可上手。
况且,丘处机因乔衡的身世问题,对他心存惭愧,只恨不得把自己懂得一切都教授给他,好弥补一二。
可想而知,丘处机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大的期望。
为人长辈的总有一种很奇怪的矛盾心理,既希望小辈子弟能够成龙成凤、出人头地,又觉得即使平凡一世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对方能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的过完这一生,再大的荣耀都入不了眼底。
所以,丘处机怕的不是自己的期望落空,他怕的是乔衡自己的期望落空,就此一蹶不振。
每个人都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那么乔衡在此之前对自己的期望什么呢?
丘处机不得而知。
乔衡从没有对别人说过。
乔衡能够感受到丘处机的视线正停留在自己身上,对方却迟迟没有说话。
他只好率先打破了宁静:“师父?”
丘处机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然后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书册,他说:“好好练《先天功》,若是能将它练至大成,你重阳祖师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开心的。”
说不定练好后还能让双目复明。他在心底对自己说道。毕竟这是一本性命双/修的秘籍,肉与灵同时得到锻炼,谁也说不准它究竟能不能让人的双眼复明不是吗?不过如果只是修复体内的暗伤的话,那是绝对可行的。
“师父放心就是,弟子定不会辜负众位师长的期望。”
丘处机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道了一句:“……量力而为就行,凡事不必强求。天道忌盈,业不求满。”
乔衡愣了下,然后只是笑了笑。
丘处机希望他是真听进去了,而不是在敷衍。
在丘处机离开后,乔衡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淡了下去。
好一个不必强求。
但是,如果连他自己都不去争取,难道还要等着苍天发发慈悲心来施舍他不成?
此后,乔衡全身心的投入了《先天功》的修炼中。
很多人都喜欢用“全身心做某事”这种句式,略带夸张的描述自己的专注程度,不过对于来乔衡来说,“全身心”这三个字说的只是一个事实。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呆多久,更不知道下次转世时遇到的世界规则允不允许世人习武,他的心中积攒了数之不尽的“不知道”,他是如此的厌恶这种无法自控的茫然无知,他想要改变,为此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丘处机见他练功时全神贯注,眉目间甚至带着些许轻松之态,没有因双目失明而自暴自弃,心中的担忧消散少许。还是大师兄聪明,懂得用其他事情分散掉自家弟子的心思。
他犹记得青年在刚接过《先天功》时,眼底泛起的如萤火般微弱的喜悦。
然而随着乔衡修炼的时日越长,丘处机却察觉出不对来了。
青年眼底的那点光亮,逐渐泯灭,消融于比以往还要深沉死寂无数倍的黑暗中。
……
乔衡从自己的练功静室中站起来。
他走到自己放置《先天功》的地方,把它拿到手中,手指在封面上慢慢摩挲。
他的双手猛地握紧,纸页卷起。
毫无预兆的,刷的一下,这本薄薄的书册顿时化作漫天雪片,洋洋洒洒地落了满满一桌子。
胸中一口郁气无处可去,乔衡双眼深不见底。蓦地,他失笑出声,这声音在落针可闻的静室内是如此的清晰,充斥在这笑声中的凄凉之意更是被加倍凸现出来。
这两日,因为到了练功的紧要关头,为了尽快得知他的猜想,就算是在进食、休息时,他也在思索关于功法的问题。
这具躯体本就临近崩溃,在这样非正常的作息状态下,他精神高度集中时,还没觉得怎么样,然而此刻,作为他精神支柱的存在轰然坍塌,被他强压下去的不适陡然翻滚而出。
胃部一阵绞痛,即使以乔衡的定力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连忙扶了一下桌子,却不慎将桌面上的白瓷笔筒打翻在地,桌子也被他撞偏移了一寸。
他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桌沿,慢慢地半蹲下身,一只膝盖不顾灰沉以及不远处的陶瓷碎片抵在地面上。他偏了下头,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红色液体,有一部分液体吐之不及,呛咳到了气管里。
乔衡难受得紧皱起双眉。
最近,丘处机越想越觉得乔衡的状态不对,这几日只要他闲来无事就会守在乔衡闭关的静室外,生怕他练功出了岔子。
这一日,他刚来到静室外,就听到里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瓷器掉在了地上。同时,他还听到一阵桌椅的腿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似是有人撞到了桌子。再然后就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丘处机心中一凛,二话不说,直接一脚把静室的木门踹开。
“康儿!”
他见乔衡半跪在地不停地咳嗽着,青色道袍的前襟处沾上了鲜血,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地上的那滩鲜血更是刺目至极。
乔衡强行平复呼吸,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边轻咳着,一边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师父,弟子没事。”
丘处机差点没被他这句话给气晕过去。
他充满悲意的斥骂道:“这还叫没事,什么叫做有事?!非得缺根胳膊断条腿你才满意是吗?”
他嘴里这样斥责着,上前扶着乔衡的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丘处机将乔衡带出静室,回到他的房间后,强硬地命令乔衡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坐在一旁,一边给弟子把脉,一边寻思着药方。乔衡的脉象一如既往的奇怪,丘处机只得如以往那般估摸着给他开个药方。但他知道,这求得不过是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丘处机转头狠狠瞪了乔衡一眼,说:“我当日说什么来着?”
其实他不过是借着说话,来掩饰自己仍处于慌乱的内心罢了。他只要一回想起,他刚踹开门,结果看见自己的得意弟子跪伏在地,口吐鲜血的场景,他就无法镇定下来。
乔衡极为认真地想了想,师父指的是哪一日说的哪一句话,然后试着问:“可是‘量力而为,凡事不必强求。天道忌盈,业不求满’这句话?”
丘处机是真以为他早就把自己的话给忘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想着。
他说:“弟子一直记得。”
丘处机:“可你懂吗?!”
青年的双眼里一片迷茫空无,也不知是因为目不视物才显得如此,还是他此时的心情正是这般。他说:“弟子现在懂了。”
丘处机盯着他那双已经什么都不到的眼睛,像是要辨别他这话的真假。好一会儿后,他才怅然道:“就怕你又是在敷衍我。我去给你煎药,你老实休息一会儿。
苍白着一张脸的青年,默默地闭上了眼。
丘处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懂,他当然懂。
凡事不必强求……
这个道理没谁比他更懂了。
有的人纵是无理也要挣出三分理来,而他却是有理也要先矮三分,然而就算他做到这种地步,也无法换得一个清净,个中滋味实在一言难尽。
可是,他到底强求什么了?
钱权财势他一个都不要,他要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生来就有的权利。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
他所争取的,明明是他本就该有的啊……
……
一年又一年,终南山上的杏树由黄变青,再由青变黄。凄冷萧瑟的秋风一吹,黄色的扇状叶子飘飘扬扬地落下,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一层薄薄的黄毯。
一个正在扫落叶的小道童,抱着比他还要高上少许的大扫帚,满脸崩溃地说:“三清在上,这要扫到何年何月啊!”
他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上两三岁的小道童,他说:“师弟,要不要我帮你扫?我保准不会让师父知道的。”
“师兄你真是太好了!”
年纪稍大点的小道童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师弟,你瞧师兄我这么好,那你告诉师兄,你半月前使出来的那招是跟谁学的好吗?”
另一个小道童皱着一张脸,神秘兮兮地说:“师兄,你可别跟别人说。那是三个月前的时候了,那天我不小心迷了路,结果不知怎的,居然转到长春子道长的居所附近了。然后我见到了一个好年轻的道长,真的好年轻,比师父还要年轻许多,可是他让我叫他师伯。他当时正在练剑,他好厉害的,那个剑招就是他教我的!”
“哪个师伯?”
“我也不认识,我没在年终大比上见过他。后来我又想去找他,结果被师父知道了。”小道童垂头丧气地说,“师父不让我去找师伯,师父说我太闹腾了,我去了只会打扰师伯养病。”
稍年长点的道童啊呀了一声:“是不是那个……”
“哪个?”
“就是长春子师祖啊!”
“长春子道长的胡子都一大把了,怎么可能是他!”
“不是他,我是说你口中的那个师伯应该是长春子师祖的弟子!”
“不是尹师伯,我认得尹师伯的。”
“你笨!我是说尹师伯的师兄,长春子师祖有两个弟子啦。”
小道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圆滚滚的眼睛。
每一个全真教新入门的弟子,都知道教内有一个很神秘的长辈。
听说他当年靠着一首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全真大道歌》与一套每个全真教弟子都会的《全真剑法》,连续数年在年终大比上夺魁。只是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再也不曾参加年终门派大比,但教内的诸多长辈都公认他是这一辈的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据说他明明是长春子道长的徒弟,却没学过长春子道长的独门武功,反而跟在掌门身旁潜修了数年,还有人传言,长春子道长不教他武功,是因为掌门是在代师传艺,他学的是开派祖师爷重阳真人传下的《先天功》。
很多刚入门的小弟子,在听闻了他的事迹后,都希望能够拜入他座下当弟子,然而这位神秘的道长一直不曾收徒,别说是亲传弟子,就连记名弟子都没有。
稍年长点的道童羡慕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弟,这还真是傻人有傻福。他拍了一下师弟的脑袋:“好了,别傻笑了,快点扫地!”
小道童回过神来,看着满地的落叶,欲哭无泪地说:“师兄你可一定要帮我,光我一个人绝对扫不完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古朴悠扬的钟声从正殿传来,那声音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庄严沉肃,一下又一下,有如直击在众人心头。
小道童抬头:“不是刚敲过钟报过时辰吗?”
“不是,这不是在报时,这是……丧钟。”
“师兄,是哪个长辈去世了?”
“我也不清楚。”
又是一阵秋风拂过树梢,枝桠上仅剩的叶子也簌簌的落了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静默地树立着。
“好啦,快点扫叶子。”
“哦,好。”
最后一记钟声响起,声音绵长雄浑,萦绕不绝,惊起一片飞鸟,飞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