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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杨一鸣打发丁子木上床睡觉后收到了弗里德曼的电邮,那老头子似乎对丁子木非常有兴趣,洋洋洒洒数千字罗列了一堆问题和量表。杨一鸣没敢煮咖啡,担心丁子木会闻到浓烈的味道从而爬起来陪着他一起熬夜,于是自己回卧室冲了一杯速溶,甜腻的口感让他心烦意乱,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他想念丁子木煮的咖啡,无论是抹茶的还是兑入朗姆酒的,都醇厚香浓,让人欲罢不能。
杨一鸣洗了一把冷水脸,搬出字典,打起精神开始逐一回答教授的问题,这是个需要极大耐心和细心的工作,他丝毫不敢疏忽,因为任何一个微小的表述不清都有可能影响到最终的判断。他把自己了解到的做了汇总归纳,把需要丁子木回答的问题又列了一张表,和那些复杂的量表放在一起,准备第二天交给丁子木,让他找一天空闲时给答了。
等把这些案头工作都做完,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丁子木的卧室门口,轻轻拧动门把手,推开一道缝向里望去。窗外明亮的月光透进来,床上隐约显出一个安静的身影。杨一鸣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轻轻走到床边。
丁子木静静地合着眼睛,杨一鸣不太能看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侧卧着,身体蜷缩起来,像是怀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样。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时下意识采取的防御姿势,把自己柔软的腹部藏起来,留在外面的是坚硬的脊骨和一副肩膀。杨一鸣轻轻伸手,把手掌放在丁子木的肩胛的位置,隔着厚厚的被子,他觉得自己居然能感受到丁子木肩胛骨的硬度。
杨一鸣收回手指,用目光代替唇舌细细地扫过丁子木的面孔,一片朦胧中,他确信他睡得很熟,脸上应该是宁静而安稳的。
晚安。杨一鸣翕动唇吻,无声地说。他轻轻转身,蹑手蹑脚走出去,慢慢地关上了房门。屋子里很暗,所以他没有看到床上的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房门关上,最后一丝光线倏然而逝,房间里复归宁静和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大丁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慢慢地伸出左手压在自己的右肩上。那里,杨一鸣很温柔地抚摸过。
大丁用极轻的声音问:“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黑暗中,一个略略低沉的声音问。这声音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权威感,似乎他的问题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最详实的答案。
但是大丁并不买账,他不耐烦地啧一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那个声音微微有些提高,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你别作啊,你找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为什么我就是个麻烦?”大丁按捺不住地狠狠挥了一下拳头,“我怎么麻烦了?我做的还不够多吗?这么多年我抱怨过一句吗?我提过什么要求吗?我藏得还不够深吗?”
一连串的质问砸过去,嗓门逐渐抬了起来了。
“别嚷!”那人严厉地说,“你想把他招过来吗?”
大丁冷笑一声:“你以为他不认识你吗?”
“认识又怎么样?我又不想认识他!”
“可是丁子木很信任他。”大丁仿佛在报复一样,带着几分恶意说,“我觉得对于他而言,杨一鸣比你重要得多。”
对方显然是被这句话打击到了,沉默了几秒钟以后,他一字一顿地说:“一个毛头小子,他又能为丁子木做什么?”
“不管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在丁子木那里,你都输了。”大丁冷冷地说,“今时今日的丁子木,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丁子木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大丁指指卧室的门,说,“你敢去厨房看看吗?冰箱里还有他准备的菜,这小子现在一日三餐做饭的水平可以去开饭馆!”
“他几时学会做饭的?”那人大惊。
“他学烹饪的你不知道?”
“可他是学西点的啊。”
大丁嗤笑一声,曲起膝盖把脸埋进去,闷声闷气地说:“他的事你并不全知道……当然我也不知道,比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困在这里,我出不去了。”
大丁抬起头,眉眼垂下来,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哀求,他说:“哥,我出不去了,真的出不去了,我会不会永远都被困在这里,只有他睡着了才能喘口气?哥,我怕我再也看不到太阳,我讨厌晚上……我觉得……很可怕。”
那人良久没有说话,冬夜漫长且寒冷,一个人的夜尤甚。
***
杨一鸣第二天下午去医院替换回了姐姐,头天晚上熬得太晚,他的精神很差,于是裹着大衣靠在暖气片上昏昏欲睡。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半梦半醒着,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在医院,可脑子里又觉得自己正坐在一家小小的面包店里,丁子木穿着雪白的厨师服笑眯眯地劝自己尝尝他新做出来的甜点——分裂得一塌糊涂。
杨一鸣万般不舍地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忍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痛掏出了手机,屏幕上一个陌生的号码闪动着。
“喂?”杨一鸣没精打采地说。
“杨一鸣先生?”话筒里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杨一鸣打起精神说:“我是,请问您哪位?”
“您好,我叫刘国强,退休前在南城区派出所工作。”
杨一鸣噌地坐正了身子:“您好。”
“所里的同志告诉我,您来查过十四年前的案子,丁家进贼的那个。”
“是的。”杨一鸣压低声音说,同时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着的母亲和床边的监护仪,然后轻轻走到了阳台上,“我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想知道?”
杨一鸣掐头去尾地介绍了一下福利院的工作和丁子木的“情绪不稳定”,又一次搬出了“教委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的大帽子,义正辞严地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热心公益的心理咨询师,力求拯救每一个陷入困境的青少年,同时也为强化治安管理,杜绝犯罪贡献一份力量——说得他自己都脸红脖子粗,心想这人一旦不要脸起来,也确实挺无敌的。
刘国强真的买了他的帐!
杨一鸣诚恳地说:“刘队长,非常抱歉具体的细节我不能说,因为这涉及到病人的*,我们有规定不能泄露。”
“这我懂,”刘国强沉着地说,“我们也有类似的规定。”
杨一鸣的心一下子就凉了:“那……”
“但是这个案子不涉及保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细节。”刘国强紧跟着说。
杨一鸣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谢谢。”
“其实很简单,关于丁家的报案我们接到过很多,大部分是邻居看不下去丁奎强打儿子才报警的。不过有时候丁子木的妈妈也会报警说家暴,丁子木自己也报过警,半夜光着脚跑到派出所来说他爸妈又打起来了。您也知道,现行法律下对家暴这一块向来不太好处理,尤其是丁子木的妈妈经常会自己来销案,也不愿意签字,所以只有几次给丁奎强治安拘留了……这您能理解吧?”
杨一鸣“嗯”一声表示能理解,但其实心里非常愤怒。事实上,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女方会主动销案。
“所以这样的报警接多了以后,我们对涉及丁家的警情多少就有点儿习以为常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听是丁家进贼了,下意识地就觉得肯定又是家暴,只不过邻居怕我们不愿意去,所以报假警说进贼了。等我们赶到现场时,发现真不是家暴。郑老太太在院子里晃荡,一圈一圈地,还老大声地唱戏,荒腔走板的也不知道在唱什么,丁家屋子里黑着灯,什么都听不见。”
“老太太一看我们来,就赶紧说自己故意在院子里唱歌,把贼吓跑了。我们问凭什么知道贼跑了,她说她看见有道影子从丁家的后窗翻出去,然后沿着院墙跑到东边,踩着靠墙放着的一辆破自行车跑了。但是她害怕,不敢进屋去看,于是催着我们赶紧去看看丁家那个小孩。”
“丁子木怎样了?”杨一鸣捏着一把冷汗问。
“嗯……这个……”刘国强有些迟疑,这一迟疑,杨一鸣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性||侵?”杨一鸣咬咬牙,自己从嗓子里把那两个字挤了出来,因为挤得太艰难,以至于他都能听到嗓子里咯咯的声音,同时整个心都绞疼起来。
“这个……”刘国强斟酌了一下说,“我们不敢确定,当时的情况有点儿……混乱。”
“怎么说?”
“那孩子太小,虽然我们也见过一些心理变态的,但是对着这么小的男孩子下手的变态还真是头回见。当时现场没有任何性||侵的迹象,但是那个孩子是赤|裸着的,不过那时是夏天,天气热光着睡也不奇怪;他身上有掐痕和勒痕,痕迹很新,但是那孩子常年带伤,每天都新伤摞旧伤,所以也不好判断。房间里很乱,但是他家一向特别乱;床上尤其乱,被子枕头床单什么的全都揉搓成了一团,可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是进贼了,小偷想要制住在床上睡觉的事主,导致缠斗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从现场看根本没法判断。”
“那您询问过那个孩子吗?”
“当然,”刘国强肯定地说,“我们第一时间就检查了那个孩子的伤,并且向他做了询问,但是他似乎是被吓傻了,整个人就蜷缩成一团,谁靠近他他都哭,不但哭,还不停地求饶……那可怜劲儿啊,别提了。”
杨一鸣沉默着,觉得自己的心一路往下坠着,那是一个深渊,深到永无终点。
“后来,我们实在问不下去了,孩子的妈妈也回来了,又哭又闹的,郑老太太再三强调自己发现得早,小偷什么都没拿走,孩子也没事儿……”
“你们信了?”杨一鸣带着点儿质问的情绪追问道。
“半信半疑吧,”刘国强叹口气说,“我们总觉得那孩子不对劲儿,不像是普通的惊吓,而且,天气就算再热,谁家八岁的孩子还光着睡啊?再说,那些掐痕又全在大腿根儿上。”
“为什么不查?”
刘国强沉默了一下,颇有几分自责地说,“他母亲拒绝追查,这个孩子又死活不张嘴,只是抱着他妈妈哭。我们想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他死都不肯,他妈妈也坚决不同意。我们为这个案子前前后后走访过他家十多次,每次都无功而返,最后也就只能当做是入室盗窃未遂处理。其实,这也有问题,门锁完全没有损害的痕迹,窗户上只有翻出去的痕迹没有翻进来的。我们推断是有人拿着钥匙开门进来的,所以当时我们怀疑……”
“丁奎强?”杨一鸣咬着牙问,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冒凉气。
“反正不可能是他妈妈。”刘国强肯定地说,“当时我们无意听见郑老太太跟丁子木妈妈说了几句话,具体的内容听不太清楚,但是隐隐约约大概意思是‘既然没什么事儿就算了,以后小心点儿就行,要是说出去孩子没法做人了’。”
“没法做人?”杨一鸣下意识地重复一句。
“对,就是这句‘没法做人’让我对这个案子一直耿耿于怀,我总觉得欠了那个孩子的,没能给他一个公道。”刘国强又长叹一口气,说,“但是从现场,我们采不到证据。”
杨一鸣深深吸口气,道了谢挂断了电话。他曾经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电话上,他希望能从外围找到线索,可以尽量减少对丁子木的压力。但事实上,这个线索跟他之前推断的几乎一样,真相依然是一个谜。
徐霖!
杨一鸣死死地攥着手机,坚硬的手机硌得他手掌生疼,他一定要跟这个徐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