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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的现任主母宋氏是个再大方端庄不过的妇人,处事细致周到。下人传话时,宋氏正与朱初珍闲话家常,听闻靖安到了,整理衣着,这才和仆妇们一起去院子里接驾。
“公主殿下万安!”宋氏恭敬跪拜,面上尽是亲和笑意。
“舅母快请起。”靖安三步并做两步的上前扶了她起来,这才回头与朱初珍打了招呼。
“母亲方才还在念叨,怎么今日不见公主随着太子殿下过来,可巧妹妹这会儿就来了。”朱初珍扶着宋氏,亦是笑道。
下人们重新上了茶点,屋子里仆妇虽多,却是有条不紊毫无喧哗吵闹之感。
“我才从外祖那里过来,本以为舅母今日事忙,还想寻表姐来着。恰好遇见大舅舅,就让人送我来此了,怎么今年舅母竟有功夫和表姐在这里闲话家常起来?”靖安抬眼笑道。
宋氏和朱初珍对视而笑,看靖安仍是一副不解模样,宋氏这才道:“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珅儿年初才娶的新妇,今日有她在外周旋,我也轻松许多。怎么公主竟给忘了呢?”
“这事我可得告诉珅弟,想来当初的礼金是做不得数的,得找你这个表妹啊再要上一份才行。”朱初珍剥了个橘子给靖安,满眼的笑意。
“好姐姐,你可饶了靖安这一回吧。”靖安连连告饶道。
正说着话,宋氏身边掌事的仆妇掀帘进来禀报道:“夫人,姑娘们都到了。”
“让她们都进来吧。”宋氏扬声道,又回头握了握靖安的手。
“打去年冬起,珍儿下面几个适龄的妹妹就都嫁了,剩下几个年纪小的也陆续说了亲事,今日来的呀是是五姑娘、六姑娘和八姑娘。”
靖安笑着应了,进来的三个小姑娘都面生得紧,怯怯的在靖安面前跪成一排,行礼问安。朱初珍在一旁细语,这几个姑娘都是侧室所出,年纪最大的五姑娘也不过十三而已。靖安吩咐身后的巧儿一人给了个荷包,三个小姑娘低声道了谢又让仆妇领出去了。
“怎么不见初华表妹?”朱初华,朱家的七姑娘,朱初珍的胞妹,与八姑娘一般都不过七岁稚龄,只虚长了八姑娘几个月而已,是近年来儿孙中最得外祖宠爱的一个。
“难为殿下还想着那野丫头,她最是喜欢热闹,一早就缠着她嫂子在前面呢。”宋氏一脸的宠溺无奈。
“真是眼看着姑娘们都大了,这才知道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得娘娘懿旨进宫探望时,公主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已出落得娉婷大方了。皇后娘娘是个有福气的呀。”宋氏拍拍靖安的手,妇人的手掌温热。
可是母后她却去的那样早,哪里算的上有福气呢。
靖安长叹了口气才道:“怎及得上舅母呢,表哥娶了新妇,表姐又嫁了良人,还有个小初华承欢膝下,日子和和美美的。”
想到宫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弯弯道道,又想起三皇子府前些日子才入了新人,宋氏也是无奈:“唉,还没问过殿下的身子,可都好全了,我只听着珍儿给我报了几回信,你外祖和舅舅们可都担心着呢。”
“大抵是无碍了。”靖安笑着低下头,朱初珍的神情有些微的凝滞。
“赶巧我前些日子才去为公主求了个平安符,珍儿你去我房中的柜子里取一下。”
“平安符?”靖安微微迟疑道。
“是呢,城外大宝寺的高僧慧明云游归来,这些日子前去烧香拜佛的人不知多了多少呢。这大师倒也确有神通之处,那日我还未登门,符咒便已送到我手中,还言说不日定有贵人亲自来取。上回七夕入宫舅母明明想着带着,结果什么都带了,偏偏就少了这一样,今日见了公主,才知道他所言非虚了。”
慧明和尚,靖安微微愣了下,她最不信的就是鬼神之事,在经历了这样一场重生之后,心中也不免信上几分了。从朱初珍手中接过黄色的符纸,靖安随手打开,待看到上面的朱笔字迹时脸色忽的一变。
“说起来五日后还要去寺中还愿呢,也不知是否还能见一见慧明大师。”宋氏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朱初珍,心中不免忧虑,珍儿嫁给三皇子都两年了还是一无所出,眼看着皇子府的新人是越来越多,她这做母亲的也不免着急啊。
“听舅母这样一说,靖安也想去见见这位高僧呢,不如五日后靖安陪舅母一起去看看吧。”黄色的符纸在她手中握得死紧,如果细细看的话甚至能发现靖安的手都在微微的颤抖。
“这……”宋氏与朱初珍不免面面相觑,靖安可是从来不信这些的呀。
“若是公主能说服陛下允公主前往的话,我自然愿意陪公主一同去的。”宋氏想了想还是应道。
“只是一点,便是父皇应允了,公主也要多带些禁卫军一同前去。”
“表姐放心,靖安知道了。”她随口答道,心神全落到纸上朱笔的八个字上。
那符纸上分明写着“是生非生,是死非死。”
月明星稀,白凄凄的月光为山峦殿宇铺上了一层银霜,山尖上有几点寒星闪耀,夜风微凉。
裙摆摇曳,靖安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即便是裹紧了披风还是能感觉得到这夜晚的寒凉,就像她此时冰冷一片的心一样。是生非生,是死非死,那宛如鲜血写就的八个字还不断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那个叫慧明的和尚是知道了她的秘密吗?他写出这样的东西引自己过去又是想要做些什么呢?是死非死如果指的是她的重生,那是生非生指的又是什么呢,是她现在的处境吗?
靖安满腹心事,只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似的越走越慢,倚着栏杆叹息声不知不觉就溢出喉咙。在那恍然如梦的前生里,她是看不惯那些动不动就唉声叹气的女子,觉得是矫情做作,可是真到了自己愁绪满怀的时候才知道有些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靖安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怪圈里,她知道的无力改变,她能改变的却踌躇不前,她恐惧的是既知的结局和未知的改变,她恨的人却不知前尘。
直到走到芳华殿前,靖安抬头才发现整个芳华殿灯火通明,宫人们一片缄默。
“殿下回来了,陛下来了许久了。”芳华殿的掌事嬷嬷上前道。
什么?靖安讶然抬头,随即神色一紧,不会是太医院发现日志丢失直接禀告父皇了吧,这样一想她心中也不免忐忑起来。
“靖安见过父皇。”映荷堂中,帝王身着常服,神情闲适的靠着窗而坐。
靖安接过宫人手中新上的热茶给帝王换上,这才开口道:“父皇怎么这会儿来了,找靖安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今日去你外祖家贺寿身子不适,晚宴都没留下,我传了御医,一会儿就到。”帝王看着她此刻寡白的脸色,神情也不是太好看,原以为身子不适只是托词,如今看来却不像了。他以前总担心阿羲心思太过单纯,不解世事会让人利用,如今不知怎么的却觉得阿羲她心思太重,这眉梢眼角,满满的都是化不开的清愁。原来的阿羲骄傲,明烈似火,如今的她却总让自己觉得畏首畏尾,思虑太重啊。
“让父皇担忧了!”靖安低头道,帝王却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她过来坐。
“阿羲莫不是还在为婚事恼着父皇,还是担心父皇为你挑的人不好?”
“没有的事,父皇的眼光怎么也比我好。”当初如果选的是父皇挑的那些人,总不会落到那个下场吧。
“那是什么事让我家阿羲愁眉不展的,父皇有多久没听见你笑了?”
“不是父皇常和我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靖安勉强笑了笑,笑意都不及眼底。
“话是这样说,可是阿羲啊,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忧虑的事情将来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时你就不会忧愁了吗?”帝王的笑容还是淡淡,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暗地里知道了些什么事,但他总希望无忧无虑的日子她能过得长远一些。
“而且阿羲,你已经不止是在忧虑了,更是在畏惧,在退缩,犹疑不定戒备万分。”近乎一针见血的帝王毫不留情的点出了她所有的变化。
“父皇……不是的。”靖安犹自强辩道,可是连嘴唇都在轻颤。
“太医局向我禀报了日志的事,阿羲,你在怀疑些什么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姐弟会变得那样亲,阿羲竟然会这么在意那个少年了呢。
“父皇都知道了,那父皇也应该看出了这其中的不对劲吧,宫中有人要害阿颜对不对!”靖安来不及为自己遮掩什么,就急急忙忙的向帝王禀告。
“阿羲!”帝王的口气变得颇重,喝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单凭一本日志你就开始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了吗?证据呢?”直盯得靖安脸色发白,帝王这才缓和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让上次春宴的事吓着了,也让你三皇兄寒了心,可是宫中就是如此,楚颜他就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上,该是他自己面对的未来你再怎样忧心也是无用的。”
靖安低着头,被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无法告诉父皇她经历的一切,她所有的猜测在父皇他们眼里或许都是疑神疑鬼,她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外祖那边能从药渣里查出些东西来。
“阿羲,如果有一日……”灯火下,帝王的脸色晦暗不明,口气充满了无奈和试探。
“什么?”靖安抬头有些紧张的看着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有一日父皇发觉楚颜不适合太子这个位置,废太子的话,阿羲会很在意吗?”
“废……废太子?”烛台上的蜡烛灯花轻爆,宛如一声霹雳响在耳边,靖安的脑海一片空白,父皇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明明上一世从未提过的啊!废……废了阿颜吗?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
“父皇,是阿颜做错了什么事吗?还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事?”靖安几乎是惶恐的问道,父皇于她而言是如同高山一般的依靠,可父皇现在说些什么啊,是她听错了吧。
“只是说说,阿羲啊,父皇老了,想的事也多了,这万里河山也不是父皇想交给谁就能交给谁的,如果楚颜没办法成为万众拥护的明君,阿羲觉得父皇是应该换一个人还是以动摇楚家天下为代价将楚颜推上帝位呢。”
“父皇,你有很多个儿子,但阿羲只有这一个弟弟。母家可亲是外戚,长幼可亲论嫡庶,这也是父皇教我的。”靖安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再镇定些。
“可是阿羲,别忘了,你首先是个公主啊。”
靖安永远都忘不了父皇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近乎无奈的神情,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直到很久以后,她看着父皇缠绵病榻,将一纸诏书交到自己手上,再次说出这句话时。才知晓原来有些责任是必须要背负的,无论你再怎样的不情愿,无论你的心中想的是什么,有些事情容不得你去做什么选择。
更深露重,月光皎洁,拾阶而上的少年一身月白常服却比月华更令人惊艳。
方到芳华殿前,殿门就缓缓打开,楚颜低头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来扰你皇姐。”帝王的脸上尚且带着余怒,叫楚颜心中微微诧异。
“听闻皇姐身子不适,这才前来探望。”少年面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方才宣了御医,此时怕是已经睡下了。”帝位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年岁尚小却已有这样的姿容,依稀可以想见往后将出落的何等模样。女子过美近妖,何况是男子呢?自古以来太过出众的容貌从来都是祸胎,这少年就是凭着这样一副无辜模样惑的阿羲为他愁眉不展吗?
“既然如此,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帝王的目光寒彻骨髓,少年眼中极快的划过一丝不愉,原来还是有那么多的阻碍啊,至少现在,他还是父皇手中的一枚棋子,只是父皇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这枚棋子已经不再是可有可无了,想用锋利的刀就要做好伤手的准备。
“等等!”帝王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你皇姐五日后要去大宝寺礼佛,这几日不要来扰她。”
“礼佛?”楚颜迟疑道“那当日……”
“有朱谢两家作陪,毋庸,你专心课业就是。”
“是,儿臣知道了!”少年的嘴角微微勾起,父皇还真打算抬举谢家呢,想娶他皇姐也要看谢家有没有那个本事,有没有那个命!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马上的男子身着藏蓝色窄袖直裾,紫色腰封,打扮的干净利落,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横在腰间的剑上,神气非常。
谢家鲜少有这样大阵仗的出游,过往的行人不免驻足观望。
轻骑开道,丫鬟家仆侍立两侧。
这其中格外引人注意的莫过于轮椅上那单薄消瘦的身影,一件青衫,眉目如画,脸上是略显病弱的苍白,不时掩唇发出一阵低咳。
“二哥!“谢弘驱马上前,有些诧异的看着谢谦之憔悴的脸色,听下人回报说数日前一场秋雨,二哥染了风寒,闭门不出,连朱家太爷的大寿都未曾前往。现下他看着谢谦之的脸色,这哪里像是染了风寒,分明是大病初愈的状态。
“二哥的病不是还没好吗,怎么经得起奔波劳累?”谢弘想也不想的就开口说道。
“无妨。”谢谦之清清淡淡的驳了一句,抬头看向马背上的谢弘,男儿扬眉挑剑,意气风发,他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纹理,嘴角的笑容微微发苦。
他都说了无妨,谢弘也不好多说什么,爽朗笑道:“也是,整日闷在屋子里也够难受的了,若是换了我,估计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
“弘儿!”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唤,谢弘顿时垮了脸,将鞭子丢给一旁的小厮,一个翻身就跃下马背,动作潇洒利落,大步流星的走上台阶。
“此去你可要万般小心,切不可再出上次那样的乱子了,知道吗!”谢相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老三了,反复叮嘱了数遍,直听得谢弘连连告饶。
“老爷放心,这不还有我盯着的吗,绝不会出什么乱子的。”谢夫人瞪了眼不断向她求救的谢弘,无奈的再次妥协。
谢相点点头,这才看见一旁的谢谦之,疑惑问道:“谦之不是病了吗?况且圣上说一切从简,想来朱家去的也只是几个嫡系血脉。”
“哦,这事还没来得及告诉老爷,谦之与我说快到亡母三年祭日,想去大宝寺立个长明灯。我想着他一片孝心,也就允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老爷若是不放心,到时我嘱咐声就是了。”谢夫人面上一派亲和。
“既是如此就随他吧。”
七月二十四,林寒涧肃,只有前行的车马不时惊起飞鸟扑簌。大宝寺上下一片肃静,全没了平日里的香火缭绕,人声鼎沸。
公主的车驾在大宝寺前停下,车帘下划过裙子瑰丽的一角,她的眼里倒映出这沧桑巍峨的寺庙,她的身影却也倒映在那青衫男子沉寂如水的眼中,他久久的凝望着她,却也只能这样远远的凝望着她。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一切的改变都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