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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书来,十年萍散,人间事,本匆匆。当时并辔,桃李媚春风。几许少年俦侣,同游日,酒与情浓。而今看,斜阳归路,芳陌又飞红。”
冬谷寒天,冷铁幽监,既无桃李春风,也无斜阳飞红。只有一个恣情吟唱的声音,如鬼魅般飘荡在阴森昏暗的无间深处。
牢头儿提着灯笼走在廊道中,听到那声音便打了个哆嗦,对身旁素衫蓝巾斜挎药箱的大夫道:“最近这位疯得比较有情调、有文化......”
“那估计是快好了。”林子御抿唇一笑,“对了,上次我拿来的香料记得兑到灯油里,对防治疯病都有好处。”
“好好好,一会儿我就让他们点上。”
花无信叼着根儿枯茅草,翘着二郎腿歪在角落里,一见林子御进来便支起了身:“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三鲜馅儿的饺子、卤凤爪、麻油笋丝......”对方像变戏法似的从箱子里掏出大小好几碟菜,最后还从袖子中取出一只鹿皮酒囊来。
花无信先是眼中闪闪发光,旋即又突然掐灭了:“这是最后的晚餐?终于要杀我了?”
“噗,你想太多了。快过年了嘛,备得丰盛点儿罢了。”
“啧,贤婿果然有心。”某人拔开木塞,顿时闻到一股醇厚醉人的芬芳,惊喜道,“罗浮春!”
林正玄挠了挠头:“知你是南江人,可能惯喝黄酒。只是阁主喜欢在酒里放些养生的药物,口味烈了些......”
“烈点儿好啊!江湖儿女,剑客豪情,就是要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日最野的...咳咳,我先尝尝......”花无信美滋滋的饮了一口,赞道,“一杯罗浮春,远饷采微客,遥知独醉罢,醉卧松石下。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花花满腹文采,想必是生于书香门第吧?”
“唉,先祖先父确曾入朝为仕,只是君心莫测,宦海凶险,一朝平步青云,一夕浪打船翻。”花无信苦笑了一声。
“你家中...可是遭了什么不测?”
“先父也曾位极人臣,只是为奸佞所害,举家抄没,十六岁以上者一律砍头。我因年纪尚小,便被充入贱籍,在教坊司里讨生活。”花无信自豪的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扮女装的功底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可是真的好丑啊。”
“......”
林正玄歪着头道:“那你是怎么当上百通楼主的呢?”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啊......”花无信从不和别人聊自己的过往,只是不知今日为何格外想说,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世比这些下酒菜更有滋味吧。
他本姓“华”,单名一个“孞”字,自幼饱读诗书,出身官宦世家。“花无信”这三个字是教坊司的官妓姑姑取的,某人听着比那些阿猫阿狗的顺耳,便一直这么叫下来了。
反正在那种命贱如草的地方,叫什么都一样。
他十二岁入教坊司,十三岁进小倌馆,十四岁首接恩客。
那位官老爷是当朝二品武将,性格暴虐,嗜好男色,尤其喜爱女装打扮的少年。虽然花无信把自己画得和母夜叉一样,也没能逃过对方的魔爪。
彼时年纪尚小,他身量矮瘦又力气单薄,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挣扎了几下便换来了一顿火辣的巴掌,差点儿就被抽晕过去。然而花无信却恨对方没有打晕自己,那样他也不用忍受接下来的侮辱。
男人粗糙的大手和腥臭的唾液委实令人作呕,当两腿被人狠狠撇开的时候,花无信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绝望的闭上眼,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声闷哼,睁眼便见身上的人面部扭曲,一道平滑的红线自颈部横斜而过,那颗狰狞的头颅侧滚倾落,骨碌碌的掉到地上。热血如疯泉般狂涌而出,喷了他满脸。
不知是骇过了头还是根本就不怕,花无信既没有喊也没有哭,只是厌恶的将那具尸体踹到一旁。他擦了擦脸,终于看清床外静静驻立着一个蒙面剑客。黑衣如夜,锋刃如霜,剑尖无声的向下淌着血。一点一滴,皆打在心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方迭。
赏金盟的猎手是绝对不会带着只拖油瓶的,所以方迭对身边的这个“小女孩”很是无奈,可用对方的话说自己毁了她的前程,又看了她的身子,所以必须对她负责。
方迭低头瞅了眼那个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黄毛丫头,感觉自己有点儿亏。
算了,就当收个打杂兼跟班兼洗扫兼做饭兼貌美如花的徒弟好了。
花无信资质好又能吃苦,虽然比旁人学武晚了点,但进步奇快,十八岁时就可以虐趴半个城的流氓了。
另外半个城的流氓是他小弟。
那时候他已经瞒不住自己的性别,也瞒不住自己的性取向了。
所以干脆就捡了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向某人表白;又捡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将对方扑倒。
这他妈的,女徒弟变成了男流氓,还以下犯上把师父吃干抹净,方迭就是掰着脚趾头算也觉得自己亏到姥姥家去了。于是他捂着菊花将这不孝徒弟一脚踹飞,正巧砸在了无辜路过的百通楼主头上。
那倒霉的楼主就这么给砸死了。
花无信当时也摔晕了过去,半裸着昏迷在百通楼主的尸体上,第二天一早便被一群看客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人纷纷表示谴责:“世风日下啊,人家都跳楼了你还猥亵尸体,好不要脸。”
花无信:“......”
百通楼的弟子们也气势汹汹:“姓花的你他妈竟然干死了我们楼主......”
花无信:“我就是干条狗也不会干你们楼主的......”(方迭吐血:你他妈说谁是狗?!)
“我们不管,反正楼主是你害死的,你赔!”
花无信:“赔钱还是赔命?”
“赔我们楼主!从今天起你来当百通楼主!”
“......”
后来花无信才明白,百通楼是贩卖个人*和八卦消息的地方,所以这一楼之主就是个出门讨打蹲家挨骂的角色,替全楼上下扛住了九成九的仇恨和火力。是以每一任楼主都是抽签决定,哭着上位,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出了位混过三十大关的......还被他一屁股压死了。
花无信不想死得早,毕竟他睡方迭还没睡够。于是暗中拉拢武林盟这棵江湖大树,又自主研发了一堆比唐门暗器还阴损的武器,再时不常的和赏金盟的杀手眉来眼去后......他终于不用顶着锅盖上街了。
只可惜方迭自从被某狼啃了之后就再不露面,想得某人蔫头耷脑、花枯叶萎的。直到有一天,对方突然主动现身在百通楼中,将一纸盟令掴在他脸上:“孽徒,为师的下一个目标是你。”
花无信嘿嘿笑:“那悬赏就是我发的......”
方迭:“......”
花楼主舔着脸扑过去:“师父是要杀要剐还是要日?徒儿任君采撷。”
江湖传言,某年某月某日,百通楼里彻夜传出惨叫,至于是何人遇害已不可考。
后来方迭自创了一套剑法,招式飘逸,杀伤力却极强,被江湖人称蝶恋花。花无信知道后还得意洋洋的调戏他:“这床上悟出的剑法果然精妙无双。”
江湖又传言,某年某月某日,百通楼里再次传出惨叫,大家怀疑百通楼已经改行杀猪铺了。
再后来,赏金盟首席猎手被百人围攻,死于苍梧山下。
花无信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翻看一本游记,他幼时常听母亲念起:“苍梧之丘,峰之磐基;苍梧之渊,云之岫壑;苍梧之野,舜之帝葬。”
手上的信笺如蝶陨般缓缓飘落,在火盆中化作点点灰烬,腾起一丝苍白的烟雾,和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
“方迭,我给你选的墓地还不错吧?”
林子御愕然抬头:“是你杀了他?”
“确切的说是我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了正魔两道。”
“我不明白......”
花无信笑了笑:“若非做了百通楼主,我也不明白,只可惜老天最终还是逼我明白了。”
淳明元年,奸臣何钧私生一子,托于方家,自幼习武。
淳明十六年,有剑客刺王,败逃而走,遗印信一角,乃华相私章。
翌日,相国倒,华家灭。
庙堂江湖,尽是人心诡谲;天宽地广,竟无一处干净。
林子御只觉背后直冒冷汗:“......那方迭可知你的身份?”
“教坊司名籍在册,若有心打听,当是知道的。”
“但他也没有杀你。”
“嗯,他下不了手杀我,只好由我杀他了。”花无信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舌尖辛辣,腹中如烧。
其实谁也没有错,只是相遇得太早,相知得太晚,相骗得太苦。
“可是,花花你不喜欢他吗?”林子御觉得他白治了,这人怎么越来越疯了?
“我...不知道。”戏做得太久,就分不清真假了。花无信只知道自己十年来游戏花丛,寻欢作乐、阅女无数。却再也碰不得男人。
脑中一阵晕眩,这酒确实够烈。他半眯着眼,醉醺醺的对林子御道:“现在你懂了吧?我和你不是同路人。你的喜欢太纯粹、太干净了......干净到我要不起,也给不了。”
林子御垂下眼道:“我明白,我终究不是江湖中人,你们所经历的那些我都无法感同身受。”百通楼主和赏金盟杀手之间的过往,岂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所能企及的?
“可是花花,正因为我和你不同,所以才能一往直前,无所顾忌。”他伸出手,解开了对方领口的扣子。
花无信这时候才惊觉自己浑身无力,他骇然道:“卧槽,你、你干什么?!”妈的,臭小子敢扒你老丈人,想不想要媳妇了?
“换衣服。”林子御道,“我扮作你在牢里呆几天,这样你们能逃得远一点。”
“你他妈快住手,老子说过不行!”花无信恼怒道,“我走了你怎么办?池月会生撕了你!”
“就是,要不表弟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一个略贱、略贫、略亲切的声音从牢外响起。
花无信一抬眼就傻了:“小林子?!表弟?!你们隐藏得够深的啊。”
林正玄掩着鼻子四处望望,催促道:“你们快点儿,一会儿守卫的迷药劲儿过了谁都走不了。”
“表哥,你放心吧,池宗主欠我人情,他不会杀我的。”林子御很快把花无信的衣服剥了下来,又将自己的棉衣换在了他身上。
花无信破口大骂,死活不肯走。
林子御无奈,只好对林正玄道:“表哥,麻烦你敲昏他。”
花无信:“......”
将死猪一样软趴趴的家伙扛在肩头,林正玄回头问道:“你真不和我们走?”
“我在这里起码能拖到过年,到时候碧落谷往来进出的人会很多,鬼门宗就没那么容易找到你们了。”林子御道,“我毕竟是冰心阁人,不会有事的,你们快走吧。”
“那你多保重。”
看了看他肩头上的人,林子御眼中流光闪烁,微微一笑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