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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榭潇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大掌贴着她的背脊摩挲,声音低喑黯哑:“你和孩子,谁都不能有事!”
只要事关于她之事,自己的心终究无法平静。
季梵音从他手中取下干兰花,递到他如鹰勾般的鼻翼间,清容髣髴踱了层闪闪银光般,莹亮娇嫩:“沁人花香扑鼻,利于宽宥身心。”
闻一闻,就不气了哈。
晶润的杏仁在蝶羽的扑闪下,泛着期待的神色。梁榭潇以掌触了触她的双颊,无可奈何一笑。充斥在喉头的梗滞郁气,徐徐消散。
音儿,属于我们的太平盛世,不会太久!
暮色灰黑,寒风刺骨。这时,一道响亮的啼哭声柔和了凛冽的四周。
“绿珠……生了……”
季梵音掩唇,喜不自胜。
半蹲在地的赵孤城整个人僵愣在原地,江城子猛地给了他一巴掌:“恭喜你,当爹了。”
片刻,田启顾不得一身被鲜血染红的衣袍,视线落在道贺连连的江城子身上,一脸的沉眉肃目:“要你准备的益母草呢?”
“在这里在这里……”
江城子如同献宝般捧着数棵益母草。
田启冷睨了眼模样恹恹的青色草束,掀起的眸子髣髴万箭飞射,血淋淋的双掌攥进,整个人处于暴怒边缘。
“救人要紧。”
梁榭潇一扬手,一褐色托盘瞬间递至田启面前,上方,秘色瓷碗呈着薄雾氤氲的汤药,落入众人眼底。
产妇血崩,急需止血。
赵孤城怒不可遏,一把揪起神色慌乱的江城子的衣襟,抡起的拳头重重挥下:“身为医者,你就是如此践踏他人的生命?”
“不、不是……”
江城子捂着痛处,欲辩解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
神色焦灼的季梵音指甲深深嵌进梁榭潇的大掌,悬起的心在半空中浮荡,如同无根的飞絮,四处漂浮。
梁榭潇眸色未变,只搂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抚。深邃的眼瞳却凝聚了无数波涛,一瞬不瞬落上她隆起腹部,眸光杂糅着难以持定的不安,轮廓线条愈发冷冽。
狂风呼呼大作了一天,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收敛脾性。
静谧氤氲的室内,微红的烛光浅浅摇曳,时光髣髴凝止在了这一刻。
这时,素手轻掀纱帘,如莲花般的步子缓缓移动,神色沉静的季梵音不疾不徐靠近床榻。榻上,面色苍白的绿珠慢悠悠转醒,见是她,倒映在烛光下的浅容微扯了下唇角,虚弱一笑:“来了……”
季梵音替她掖了掖被子,回以微笑:“恭喜,男孩儿六斤八两,气力十足,声音洪亮。”
“好……”绿珠微用了些力,白皙孱弱的手指才覆上她的腹部,轻细弱若无声,“你的也快了吧……”
“一个半月。”
跳跃的光线隐隐浮动,映照两张倾国倾城的娇容。
字斟句酌片刻,季梵音避重就轻开口:“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绿珠默然未答,反而轻笑着征询她的意见:“孩子的小名,你来取如何?”
细黑的睫羽上下翕合,长影覆盖眼帘。季梵音凝眸沉思片刻,伸出纤细的食指在她手上一笔一画勾勒:“这个字,如何?”
诲。
诲人不倦。
绿珠轻笑出声:“梵音所想,与我不谋而合。”
素手依葫芦画瓢,在她手中写下两个字。
奕诲。
奕……诲……
季梵音在心中默念,心灵通透的她瞬间了然于胸。
长廊垂灯晃晃荡荡,灯芯火焰明明灭灭,满怀心事的季梵音摒退侍女后,独坐在罩落素纱橱帘的扶栏上,影子清冷,神色恍惚。
“……当归,治头痛,心腹诸痛,润肠胃筋骨皮肤。治痈疽,排脓止痛,和血补血……覆盆子,益气轻身,食之令人好颜色……”
摇头晃脑的江城子口中喃喃不断,途经花房,恰好瞥见满脸心事重重的季梵音,脑壳一时短路,敛衽躬身上前行了个跪拜大礼。
织锦氅袍下的面容秀美安静,宛如秋水般的眸色浅浅一笑:“按照我朝编制的律法,擅自尊奉他人为帝后,一旦被揭发,将会被处以极刑哦,江学徒!”
跪伏在地的江城子闻言,当即哭笑不得:“秀秀,看在我跟母老虎不远千里赶去蓬莱救活林祚聪那几个人份上,你就别再寒碜我了……”
季梵音默然敛眸,翕合的眉睫轻垂,如同弯月般的鹅蛋面庞晕染在昏黄垂灯下。素手轻拨抚弄氅袍对襟沿边下的细绒,鬓角上的凝白玉簪莹润透亮着灼灼光泽:“既然提到此处,你不妨同我说说,你们在蓬莱究竟发生了何事?”
为何苗沉鱼不在他的身边?又是以何机缘巧合使他成为了田大夫的关门弟子?
轻音才落,江城子的脸色骤然一僵,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长吁短叹陷入回忆……
“范某多谢二位恩人相救,“一处废弃的寺庙前,范坦之双手作揖,温恭谦逊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知二位恩人可否告知大名?待日后……”
“举手之劳而已,”轻纱覆面的苗沉鱼拽下江城子欲邀功之手,漫不经心扫了眼范坦之身后昏昏沉睡的林祚聪,径直阻断他的言语,“不足挂齿。”
繁林的枝丫密布,初秋的树荫浓密。斑驳的光圈氤氲流转,逐一洒落并辔而行的二人肩头。
“母老虎,你为何不让他们看到你真实的容貌?毕竟得人恩果千年记……再者,适才那二人虽衣着略有凌乱,清贵之气却是与生俱来。所以,他们的来头应该不小……”
江城子如同饮了江水般,言语滔滔不绝。
苗沉鱼面色不耐,回眸瞪了他一眼,自顾自牵着马绳拴上了茶棚不远处的马厩。
“母老虎你别走那么快,我还没有讲完啊……”
置若罔闻的苗沉鱼啪地一声,朝方形木桌反手叩了一缗钱:“老板,一壶上好的六安瓜片!”
“得嘞,客官您稍等。”
茶老板捧着铜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江城子目光贪婪的朝他手中瞟了眼,撇撇嘴,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道:“浪费!有钱也不是这么挥霍的!”
“客官,您点的阳羡茶。”
“老板,明明是我们先来的,怎么先给她上了?”
坐在他身边的人立马嗤笑他:“人家点可是茶中精品,就你这只能吃粗茶淡饭的糙人,能比得过亮金金的银子吗?”
话落,顿时哄堂大笑。
……
江城子摸了摸鼻子,佯装无事轻咳了声。大掌即将握住茶把时,一双素手在他皮糙肉厚的手背落下一掌,旋即端走桌上的茶壶和包子:“说我浪费之人,没资格喝它!”
“母老虎……”
“喊我什么?”
江城子攥了攥空荡荡的口袋,舔着脸凑过去,笑得一脸谄媚:“苗姑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千里迢迢陪你过来的份上,就赏我一顿饱饭呗?”
烈日炎炎,回答他的,是静默流动的的热气。
此时的苗沉鱼,全身额注意力皆凝聚在适才扬声的两名麻衣男子身上---
“苗家四鬼而今就剩两个人了。”
“此言当真?不会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吧?苗家四鬼的功力高深莫测,谁能动得了他们?”
“你别不信,此事三国皆已传遍,”那人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正绘声绘色描述道,“半月前,苗家府邸被人洗劫一空。据说,每个人的死状都特别惨烈。尤其是苗二、苗三两兄弟,尸骨无存......”
灼日瞬间被阴翳所遮盖,沉郁灰蒙。
“母老虎你先别冲动......”
苗沉鱼一把甩开他的桎梏,劲装衣袂浮散在空中。她攥紧马鞍一跃,翻身上马。
江城子神色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谆谆告诫道:“苗沉鱼,凡事没探清前因,你便冲动行事。如此不计后果,你终会吃大亏!”
“我的事,与你无关!”
江城子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就如此冥顽不灵?”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浅风撩动轻纱,清颜灼灼,垂落的秋水清眸淌过一闪而过的阴柔。黑马骤然撕鸣,马蹄乱踏,苗沉鱼再抬眸时,整张脸已染满沉郁凌厉之色,“你给老娘让开!”
“母......”
‘老虎’两个字,被他猛地咽回喉头。
散落在鬓角的发丝如同波浪般浮散在空中,眸色沉厉的苗沉鱼,手中的弓箭拉成了满月状,箭头对准的,正是马下的江城子。
四目相对间,江城子怅然若失放下双臂,心底不自觉翻涌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失落,扯了扯嘴角,苦涩一笑:“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空中忽地闪过一抹白光,略微刺目。江城子别过眼的刹那,轻若柳絮的纱巾顿时一分为二,紧随而来的,还有她冷如极地寒冰的断情决义声:“从即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本就无深交,何必两相累?”
跟随马蹄一并离开的,还有他不知何时已然遗失的心。
“擦擦吧。”
廊檐清寒,背对着廊灯的长瘦身影颤抖如筛糠。此人又偏偏死鸭子嘴硬,胡乱抹了把脸,梗着脖颈粗哑着声音道:“我、我没哭,这边风沙太大,进眼睛了......”
容色貌美的季梵音莲步轻移,素帕旋即落入他的掌中,一汪清湛如泓水般的眸子髣髴看透一切般,一语道破:“真只为此而泪流满面?”
她所认识的江城子,绝非是仅因几句冷嘲热讽就弃他人于不顾之辈。
“我都说我没哭......”
一盏廊灯骤灭,季梵音正欲抬手,寒意当即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她护着腹部,一道颀长的玄影挡在风口处,长臂一伸,轻松自如取下熄灭的纱灯。毡帽一揭,轮廓明晰的线条映照在清浅的廊光下。
“回来了?”
梁榭潇轻‘嗯’了声,铺好软垫,扶着她坐下。旋即点燃纱灯内的细烛,挂起。
“那个......我还有事,就先......”
“何须着急?”身形修长如丝竹的梁榭潇将青铜色的暖炉点燃,不消多时,整个纱橱围罩的亭台暖意融融,反衬他的指桑骂槐尤为清冽,“若心意坚决,加持之以恒,何愁白雪不飘香?”
一番话,彻底打翻江城子内心深处的五味瓶,他默然抿唇,口中的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
“我并非有意为之......”
默默跟随她前往六爻,庆幸未被她察觉之时,却发现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一日,轰然从马上摔下。
“大夫,快救救她!”
江城子抱着面色煞白如雪的苗沉鱼,焦急忙慌冲进医馆,吓得当时的门童奔跑如疾风般请出诊脉医师。
神色淡漠的医师上下扫了她一眼,旋即拂袖而去。
江城子自然不会放他走,攥紧他的衣袍又是威胁又是哀求,软磨硬泡之下,终于求得冷淡的医师开了金口:“她并无大碍。”
“身为蓬莱王的御用医者,你怎可如此信口雌黄?”江城子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满脸涨红,“你难道没看到吗?她的衣裙上,全都是血,鲜红刺目,偏偏没有任何伤口......”
一张麻黄纸顿时落入他的掌中,空中浮散医师惜字如金的话语:“按此药方抓药,喂之,不出一个时辰,她便会醒。”
他半信半疑沿着上方的字体扫了眼,口中喃喃认得的几个字:“......红枣、枸杞、益母草......”
果不出一个时辰,喝了滋补之药的苗沉鱼缓缓转醒。
秋风萧瑟,药香弥漫的医馆幽谧清净。窗影倾斜,打上斜靠在床沿上的清朗面容,呼出的鼾声如雷。她轻若无声叹了口气,这些时日,这家伙想方设法左躲右藏,精神高度集中,生怕被她发现,想必也累得够呛,没能睡上个安稳觉。
她才一动,床榻微晃,江城子立马惊醒。
前段时日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目光才一触上,一股不知名的尴尬瞬间弥漫在二人中间。
“那个,我去给你煎药......”
“江城子......”苗沉鱼抿了抿干涩的唇角,气若游丝唤住他,“苗家四鬼,四魂同魄,缺一不可.....这是我们四兄妹儿时许下的誓言。并非不信你,而是.......”
“而是担心连累我......”
苗沉鱼半支起身体,垂眸未语。
江城子攥紧手中的陶碗,心口如被万蚁钻心般刺痛难忍:“你们既是朋友,又何谈连累之说?”
“朋友?”苗沉鱼掩着腹部下垂的抽疼感,无以名状轻笑出声,“难道在你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苗沉鱼,仅仅只是......朋友?”
“哪里只是‘仅仅’?应该是生死之交的......”朋友。
苗沉鱼水雾迷蒙的清眸顿时化作一双无形之手,揿下了流动的时光,止住他的一言一行,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僵滞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