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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云觉着自己从未这么稚嫩过,以往那应付女子的九转玲珑肠子此刻被拧成了一根直的。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夜闯皇宫,对她来是一种不尊重吧?
斟酌半日,最终只是留给她两幅画并一张字条儿,出来的时候已是一脑门子的汗。她是放在心海底的一只鱼儿,游来游去,一派自在,用这只饵去诱她,不知能不能上钩?
傅九云在环带河边等了很久很久,渐渐的便下起雨来。他撑了一把油纸伞,濛濛细雨里撑伞站在河边的年轻男人是很扎眼的,大燕民风又开放,时不时有大胆的女孩子过来询问,被他心不在焉打了。
河水潺潺,密密麻麻的雨在水面上落下坑坑洼洼的痕迹,像他现在七上八下的心。
雨就这么一直断断续续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柳树的叶子上滚下来,每滚一颗他便在心底数一个数。盼着鱼儿上钩,不知何时咬住那只饵?又有些怕她来,她年纪还,一派天真,要怎样才会懂?
倘若她来,我会带她走,改了她的命。她要是不愿意……呃,不愿意的话就敲晕了扛走吧?不好不好,这样不好,须得温柔些……
他在环带河边等了大半个月,帝姬再也没有来过,他便去了一趟朝阳台,见到帝姬和左紫辰相依的身影。
眉山:“幸好你今次没有鲁莽。姑娘是有仙缘的,这个左紫辰与她有天定姻缘,两人结为夫妻,日后修行成仙,补她十世受苦受难。你能帮她改个什么更好的命?傅九云,你最好不要执迷不悟,今儿起我绝不会再让乌鸦帮你看她踪迹,就此放手吧!”
傅九云只觉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
她会成仙?
成仙。
成仙了会有很长的寿命,身边又有爱人相伴,果然是极好的命,果然是贵不可言。
那……他呢?他怎么办?
眉山君叹了一口气:“不就是跳了个舞么?我还真不信天下没女人能跳出来了。回头我给你找个跳得更好的,你也别念着她了。都看了十辈子,还看不够?”
他是有些看不够。原来左紫辰是她的美满姻缘,他的帝姬很天真,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里装不下的那种一心一意的恋慕。此刻再有人问她公子齐是谁,大约她也是忘了的。
她现在很幸福,很美好,是他一直期盼的。
傅九云怆然一笑,摇摇头转身走了。
没有救,他们有救了,他已经没救。那和谁跳得好是无关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的,叫做缘分。他与她,只能叫做孽缘。他也觉得自己很疯狂,莫名其妙窥视一个女人十辈子,莫名其妙又爱上了,最后再莫名其妙离开。
在他冗长而没有尽头的轮回里,这一切大约只会成为的涟漪,再过几千年,可能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
只是,真的不甘心。
他数着水滴,数了几千几万次,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她,再也等不到。
傅九云回了一趟香取山,他原想过要把魂灯带走,和帝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遥一世。不过现在他又觉得天下那么大,在哪里过好像也没区别了。
女弟子青青见他近来郁郁寡欢的模样,忍不住就要打趣:“出去了那么久,竟是转性了?前几日槐珊她们一帮丫头请你喝酒你都没去,在想什么心事呢?”
傅九云想了想:“我在想要不要做那只打散鸳鸯的大棒。”
青青忍俊不禁:“你往那边一站,不用棒打那鸳鸯自己就散了。不过,这种缺德事还是少做罢?世间毕竟难得有情人。”
傅九云又认真想了想,头微微一笑:“不错,你的很好。”
那女孩子的幸福未必要他来给。倘若她没有爱上别人,他可以给她任何想要的,把她宠到九霄天上去。如今她爱上了别人,那么除左紫辰以外的人,于她都是地狱。留着她,是想见她笑,与其叫自己畅快了,却害她以泪洗面,不如他难受些,看她笑好了。
他是鬼,他的心比凡人坚固,不惧怕那些难以磨灭的伤痛。
*
闲闲在香取山过了一阵子,山主不知听谁西方琼国皇陵中有宝物,名为同心镜。据相爱的男女去镜前照上一照,倘若是天定姻缘的,镜中便会映出两人的模样来。若是无缘,镜子便一片空白。
山主老头素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宝贝有浓厚的兴趣,动了想要搜刮的念头。刚巧傅九云近来颓废又无聊,索性自动请命去帮他抢宝贝,权当找个事情来做做散心。
去皇陵等了一年多,那只战鬼和辛湄却始终未归,傅九云每日看皇陵中的青山绿水,渐渐的也厌了,只留张字条给他们,一路且玩且行,打算从海底一路去到西北天原国玩赏一番。
岂知海港周边不知何时布下了重重铁骑,镇上的人都给赶跑了,每日光巡山守港便有几千人,都是一付如临大敌的模样。
傅九云心中好奇,偷偷掳个兵问究竟:“这是在做什么?要打仗了?”
兵被使了仙法,眼前一片漆黑,慌得一个劲哆嗦,连声道:“是天原国!那天命太子领了妖魔大军横扫他国……琼国周边几个国都被吞了,听不久前还灭了东方大燕国!圣上怕有天原的奸细混入琼国,所以派军马守着边境……”
傅九云只听见“大燕国被灭”几个字,惊得心跳差停了。
大燕被灭起码也是十年后的事情,天原那个天命太子又从哪里来的本事驱使散沙般的妖魔为之卖命?
他不及多问,唤来灵禽一路横冲直撞飞去大燕。
可世上已经没有大燕国了。
左相叛国,天原太子领了妖魔大军势如破竹,放火焚烧大燕皇宫,烈焰足足燃了一个月,把那些曾经华美绝伦的殿宇烧成了灰,只余些许断壁残垣。
那东方的帝姬,也随着一场浩劫,就此香消玉殒。
傅九云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这一世她的命数极好吗?不是有仙缘么?可是……国破家亡,烈焰焚身,那是怎样的痛楚?她竟死得比前几世还要惨!
他在废墟里徘徊寻找了很久很久,被烧焦的尸体有许多,每一具他看着都会心惊肉跳,觉得像她,心里又盼着不是她。
气急败坏的眉山君寻来的时候,他仍不停地在废墟里翻找着,像是想翻出个什么奇迹来。
“我也有看错的时候!”眉山君气得脸都绿了,“天原那个国师真他妈不简单!命格无双的天命之人也能被他压下去,强行逆天改命,找个妖魔来替!多少人的命数都被扰乱,这次真要天下大乱了!”
傅九云双眼血红,抓着他不放,声音嘶哑:“帝姬呢?是死是活?!”
眉山君摊开手:“我找不到她,一定是大师兄在她身上落了咒,防着你再去窥视……”
傅九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攀上灵禽,漫无目的地四处搜索。
他不知要去哪里找,曾经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窥视她的命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找不到她。
原来天下那么大,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粒砂,需要多少年?
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回到香取山找左紫辰,岂知他竟被人封了记忆,将大燕国生的事情尽数忘却,连双眼也瞎了,成了个半废人。
他身边站着的少女不再是帝姬,而是另一个陌生的美貌女子,神情高傲冷漠。
“你是问帝姬?”
少女名叫玄珠,是大燕诸侯国的公主,听见帝姬两个字就变色。
“我不知道,大约早已死了吧。”
她对帝姬依稀有着刻骨的仇恨。
傅九云去见山主,想问清楚左紫辰究竟生了什么事。
山主正在宝库里赏玩自己的新进收藏品,其中有两幅仙画,他记得,那是自己送给帝姬的。
因见傅九云双眼直盯着那两幅画,山主难免得意洋洋:“这是公子齐的仙画,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珍品。也难怪你看直了眼。”
傅九云遽然转身,冷冷盯着他,低声道:“……画是怎么来的?”
山主有些尴尬,还有些恼怒:“自然是别人送的……你问来做甚?”
傅九云笑了笑:“别人送画给你,是求你封了左紫辰的记忆?”
能将这种封印咒语加持得如此完美高,除了山主再无第二人。他素来擅长的就是些古怪的诅咒和封印。
山主冷下脸:“九云!你太过无礼!”
“让我猜猜。”傅九云丝毫不惧他的怒火,“左紫辰知道父亲要叛国,左相怕他将事情泄露出去,所以送了两幅仙画给你,让你将他困在香取山。我的对不对?”
山主勃然大怒,转身走进幕帘后,再也不一言。
傅九云也没什么想要再问的,一切缘由,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天原国师逆天改命,将自己精血养育出的凶煞之妖借皇后的肚皮生下,替传中的天命之人。所以天原国有那么多的妖魔大军,横扫中原而无敌,将大燕灭国时间足足提早了十年。
此乃帝姬命数第一件变动。亡国之劫。
而他自己当日与帝姬打赌,输了两幅画,画成为左相收买山主的宝贝。若没有公子齐的画,左相能不能打动山主的铁石心肠还很难,毕竟天底下能让山主动心,甚至动心到对自家弟子下手的宝贝实在不多,左相未必求得了他。
此乃帝姬命数第二件变动。爱人遭劫。
傅九云终于明白老先生的孽缘是指什么。
一切潜移默化,在他以为已经收手的时候,才觉什么都太迟。孽缘早在他和帝姬打赌的时候,便已经开始。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傅九云了无生趣,终日逗留眉山居,有生以来从未醉得那么狼狈,醉了之后只是吐,吐得一塌糊涂,像是要死过去那样。
眉山安慰他:“这事与你无关,那天原国师逆天作为,迟早要遭报应。你也不用后悔没避开她,该来的总会来。不是那两幅仙画,也还有别的宝贝,何苦自责?”
他还是为了傅九云庆幸的,改命的人不是他,天罚自然也落不到他身上,这位老友还可以继续逍遥。
傅九云醉死在池边,挣扎着一个翻身,滚进了池底,只留一串泡泡在水面翻滚。他的长在水底荡漾,像一朵铺开的黑色莲花。
自责?不……
他**地浮上水面,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滴落。
“……我只自责,没有能下定决心带她走。”
动心了,就不该反悔,不该临阵退缩,最后只有眼睁睁看她落到这个地步。
“我会等着她的下辈子,这次我再也不让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眉山君很无语:“傅九云,你不能这个样子。一来,她的事你根本不该插手,我再不会帮你看她踪迹。二来,就算我想帮你,只怕也帮不了。大师兄已经给她落了咒,轮回转世也好,生生死死我都再也看不到。世上那么多人,你到哪里找?”
傅九云想了想:“一个一个找,反正我命长,总能把她找出来。”
眉山君鼻头渐渐红了,咳两声别过脑袋一个劲叹气:“你看看你,你让我什么好……”
傅九云哗啦啦从水里伸出手递了只空酒杯,示意他倒满酒。
眉山君叹息:“依我看,那姑娘未必就死了。大师兄在那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如今虽找不到她的踪迹,但放在心底也是个希望。倘若她还活着,你又打算如何?还这么醉醺醺的像个死人?”
傅九云将喝干的酒杯轻轻放在岸边,想了很久,最后却浅浅一笑:
“找到她,陪着她,逆天就逆天罢。”
他又沉入了水底。
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他不是圣人,让了一次便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她,他一定会紧紧抓着,再也不放开。让她的眼睛可以真正看到他,看着他。
倘若她能够重新笑起来,那么就算做一切他不愿做的事,给一切他不能给的东西,似乎也完全不是问题。
孽缘?那又如何呢?是他要去打扰她,要她过得好起来。那是他一个人的孽缘,与她无关,他自己来担。
鬼的心很坚固,不惧怕重压和等待。
他真的什么也不怕了,有生之年,誓死娇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