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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起,天还蒙蒙亮,小院里的动静已经悄悄开始了。
首先是需要起来做早饭的女人们,打水、洒扫、做饭等等忙个不停,挣钱养家的男人们尚且可以睡一会儿懒觉,为干活积攒体力。
不过今天有个例外。
当院里其他三户人家的婆娘或闺女正忙活着家务时,东侧耳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那处住着小院唯一一个单身汉罗锅儿,他今儿个罕见地起了个大早。
门声响过后,只见一个短小精悍的青壮男子身影走出来,短发褐面,身上收拾的齐齐整整,打眼看去比往日里要精神许多。
大家都在忙,只有王贵子家大女儿王娇听到响动,煮粥之余抬头瞧见了罗锅儿那身特意换上的新衣新鞋。
好好的黑布料子,上面一个补丁都没有,雪白的千层底儿,耀的人眼花。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平时再普通的样貌,经过这么一装点,在有心人眼里那都是好看的。
王娇看过一眼愣了一瞬,锅灶里咕咚咚滚响的稀饭迸溅出来,烫的她立马收回神低下头去,头脸都被蒸腾的水汽熏红了。
那厢,罗锅儿站在自家门口抻了抻懒腰,再望了一圈院子里的人,然后就直接走到旁边那个被黑布遮盖住的所在,随意又小心地把黑布掀开拉下,露出藏在里面的崭新洋车。
晨曦的微光下,新洋车上的钢条铁丝泛起亮眼的光芒。
一直偷偷瞧着的王娇顿时掩口小小惊呼一声,眼睛黏在那车那人上撕不下来了。
隔壁刘老头家的儿媳妇眼尖耳利,呵呵讥笑了两下,哗啦一盆洗菜水泼出去,燥得王娇脸上红红白白不敢吭声。
宝儿娘和玉丫正顾着灶上的物什,无暇他顾,再说又有棚子遮挡,两人根本没发现邻居之间的机锋。
等到钱六打着哈欠起床到院里活动,见着罗锅儿反复擦拭的那辆新洋车,眼睛立马亮了,忙不迭地凑过去,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紧接着,另外两家的男人也都陆续起来了,看见新车基本都和钱六的反应差不多,纷纷跑过去垂涎着摸摸蹭蹭,再聊一聊男人间的话题。
场面这才热闹了起来,宁静的小院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中复苏。
钱宝丫是被大姐叫醒的,穿好衣裳跟在两个弟弟后面,姐弟仨一脸睡意迷糊地去天井旁洗脸刷牙。
玉丫早已把该用的东西准备好了。
脸盆里是刚打好的井毛温水,井石台面上放着漱口的陶罐和柳枝条。
经历了那么几次,钱宝丫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地方,洗把脸然后拿起一段柳枝熟练地咬开,蘸点盐洗刷牙齿。
平民百姓买不起昂贵的牙膏牙刷的,都这么解决,简单又省钱。
钱家还算是比较好的,起码宝儿娘爱干净,舍得让一家子用盐,尽量把全家人都收拾得齐整。
隔壁的几家有的甚至连盐都不舍用,早早搞得一口黄牙,出去做工笑得再灿烂腰杆儿弯的再低都经不起贵客的嫌弃,想拿赏钱是基本没可能的。
家里没镜子,钱宝丫对着脸盆里的水面照了照。
很好,一口小白牙,整整齐齐,宛如皓贝,她可要养护好了。
洗漱过后,钱宝丫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深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更是让人心旷神怡。
当然,如果耳边能清静一点就更好了。
那边耳房门前的一群男人正围着新洋车侃的热火朝天,钱六的大嗓门时不时地传出来,足以表达他的羡慕嫉妒之情。
罗锅儿站在其中一遍又一遍地介绍自己的新车,顺便回答大家伙的问题,身板挺得倍儿直溜,算得上意气风发。
钱宝丫拎着水罐回屋,瞥见对着新洋车红眼睛流口水的钱六,张口喊他回来吃饭。
再看也不是自家的,还不如吃完饭赶紧出去找活赚铜板,等攒够了钱何愁买不来自己的车。
早饭是玉米糊糊蒸红薯,昨晚的青菜留了点,被宝儿娘合着咸菜炒了一盘出来下饭。
钱六在桌上吃着饭嘴里还不消停,话里话外惦记着买车的事,一看就是被罗锅儿的新车刺激到了。
当初是一起拉的车攒的钱,结果人家现在顺利把车子买回来了,马上就要升等儿挣大洋,而他如今别说新车,荷包都是瘪的,还得老老实实赁车给车行当牛做马,想想都憋屈。
钱六自觉脸上无光,在自家人面前难免发发牢骚。
钱宝丫听得耳朵疼,索性把刚才自己所想的那点说辞拿出来激励便宜爹,并坚决表示她会努力赚钱把她的看病费用补上,这顿饭方才圆满进行下去。
等到大家都吃上了,罗锅儿终于擦拭好新车,锁上门准备出工。
路过东厢房门口时,那辆新洋车停了停。
“宝儿娘,昨晚跟六子叔说好的,麻烦你给整治一桌好酒好菜,晚上回来大家伙都来喝一杯,为我新买的洋车庆祝庆祝。”
罗锅儿说着从兜袋里掏出一把铜板递上,合起来不到一个银角子。
宝儿娘瞅了丈夫一眼,得到点头应允后起身把钱接过去,只是随手掂了一掂就知道数目不够,凭这点钱想整治一桌好饭菜是不行的。
没等她说什么,罗锅儿已经拉上洋车走了。
临出门前,对方留下一句话说道是麻烦宝儿娘先置办着,酒菜尽量好一点,等他下工回来再多退少补。
宝儿娘:“…………”
“就这不足一个银角子的钱,哪儿够置办什么席面,他不是为难我吗。”宝儿娘坐下小声抱怨道。
想要办事就拿足够办事的钱来,扣扣索索的既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算什么。
实话说,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活,她其实是不想接的。
没得赚头不说,帮忙做的不好了说不定还要惹来埋怨,何苦来哉,又不是吃饱撑了闲得慌。
钱六唏哩呼噜接着喝稀饭糊糊,对此摆摆手没当回事。
他光棍地说,“给多少就弄多少的东西呗,还想让咱家倒贴咋地,那可不行,人都买上新车了,比咱有排面儿。”
“那新车看着真漂亮,怪不得你一直惦记,你瞧罗锅儿都高兴得没吃早饭就出工了。”宝儿娘收好钱唏嘘地说。
钱六嚼着咸菜红薯,喷着鼻息哼哼。
“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他为啥不在那儿显摆早早出门了?他是买车掏空了荷包,手里头紧没几个了,省着饭钱呢。”
不然谁愿意大早上的空着肚子去拉车,嫌命长啊。
不过对于新车,钱六还是很渴望的,再加上被闺女激励的那番话,他匆匆吃罢饭就干劲十足地拉车出门了,打算多跑两趟多挣出几个钱来。
钱宝丫紧随其后,放下碗筷抹抹嘴巴就拎上花篮子去进花,继续又一天的卖花姑娘日程。
这一天的运气没有昨天的好了,转悠了一上午才零零散散地卖出去小半篮,贵人赏钱什么的更别提,一点都没影儿。
中午时,钱宝丫拿出大姐给她准备的干粮饼子,合着竹筒里的凉水,坐在墙角的台阶上凑合吃了顿午饭。
到后晌时间长,人流也多,卖出去的花才比前半天多了一些。
钱宝丫坚持到夕阳西下,花篮里剩下几枝卖相不佳的残花败叶实在没人要了,她收拾一下准备提前打道回府。
因为没遇到什么大方的贵主儿,她今天入手的都是铜板,别说鹰洋先令,就是银角子都没,所以也不用专门跑去换钱了。
只是路过咖啡馆时,钱宝丫仍是停下脚步,站在那整面的玻璃窗前眼睛巴巴往里瞅。
窗边光线好风景好,又有玻璃挡着街上的嘈杂,是许多来客喜欢选择的好位置。
眼下临窗的那桌就坐着两位身着长衫的客人,正喝着咖啡闲聊,惬意地享受着下午的悠闲时光。
他们皆是二十许的年纪,一个英俊逼人,一个和煦儒雅,剪着短发戴着圆溜溜的金边眼镜,又身穿长袍脖挂围巾。
这样的装扮明显就是隔壁东华大学教书的先生,社会地位不一般。
钱宝丫望着他们,不知不觉地走上前,整个人都贴到窗户上了,一双眼睛盯着桌面上的报纸,在想要怎么不花钱搞到它。
从报童那买新的太浪费,还不如找别人看过的二次利用下。
里面的人轻易发现了扒在玻璃窗上神色渴望的瘦弱小姑娘,其中一位轻笑着朝她招招手。
“是叫我吗?”钱宝丫左右看看,惊讶地指了指自个儿。
对方俊挺的眉眼舒展开,点点头招手示意她过去。
要是搁旁的女孩子,这会儿估计早就羞涩胆怯地跑远了,然而钱宝丫不光脸皮厚,心里还打着小主意,根本不带怕的。
过去就过去咯,谁怕谁。
这次有侍应生提前打过招呼,门童没有阻拦钱宝丫进去,侍应生领着她直把人带到那两位先生面前,方才恭敬地退下。
钱宝丫一脸莫名地走到卡座,还在思考着要怎么开口跟人家索要报纸,却见叫她进来的那位英俊先生把一盘没怎么动过的点心推到她面前。
“吃吧。”男子的声音低沉又磁性,十分好听。
他的态度也不错,温和有礼,透着一丝丝关怀,没有别的文人墨客等上层人士对下层百姓的鄙夷不屑或漠然轻视。
即使是随手的施舍,让他做来也没有一点令人不舒服的地方。
钱宝丫为此一愣,刹那间反应过来对方是误会了,误会她刚才在窗外是眼馋地盯着他们桌上的点心瞧呢。
想想她如今旧衣烂衫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眼巴巴往那儿一瞅,确实像是饿肚子的小可怜,怪不得人家能误会。
不过既然他都给了,另一位看上去也不反对,那她正好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