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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玉虚老怪爱徒的我,自然是知晓他珍视自己外表,总是自诩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昆仑的西圣,最是忌讳别人称他年纪大。私生子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彼时他恰满三十,总爱穿身白衣在雪山穿梭,也确实让那些个上山采药的姑娘们惊艳之后一路尾随。当然,外人入不了玉虚峰。下山后,姑娘们奔走相告,雪山上有仙人出没。
老头爱惜羽毛,我偏要拽他羽毛,叫他老头一般都在他罚我之后。有次,被重罚后,我赌气出走,下昆仑。彼时年幼,我滚落雪山,冻了个半死。玉虚子在夜里找到我后,把我搂在怀里,“墨墨不要吓师父了,快快醒过来!”
我觉得那怀抱十分温暖,迷迷糊糊道:“墨墨错了,再也不跑了,你抱抱我嘛!”一边撒娇呢喃,我一边往一个怀抱里蹭。
忽然,重心不稳,我似乎从哪里跌下。并没有摔疼,我却醒了。见到眼前抱着我倒在杏花树下的谢沉砚,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脸色极是尴尬,似乎还有些泛红,想松开我又觉这个姿势若是松手我必定跌倒,不松开又觉暧昧不清毁他清白。
“我、我不是睡在石头上的么?”我小心翼翼调整自己的姿势,从他胸前分离。
“下官过来寻墨、寻顾大人,你、你蹭到下官怀里……”他脸色愈发难看,极想撒手。
我一叠声道抱歉,自己在地上站住,他便松开了手。
似乎是踩着了自己衣服,我一个前扑,再度扑到谢沉砚怀里,他毫无防备,我将他扑得退后几步后两人倒地,他后心落了个实打实,我则摔在了他肉身上。
忽觉前方有响动,我抬头一瞧,探花郎晏濯香在十几步外的一棵杏花树下止步,见到我坐在横躺地上的谢沉砚身上的模样,不由愣了愣,而后退步到树后,“顾大人,圣上唤你。”
谢沉砚见我如此不雅的模样,险些晕过去。我见自己也着实不雅,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整了整衣襟。谢沉砚挣扎了几下后,手抓着石头也起了身。
“圣上唤我,何事?”我朝晏濯香走去,坦然问道。
晏濯香从杏花树后转出来,瞧我一眼,又瞧谢沉砚一眼,眼梢划过一抹深意,“方才、似乎是圣上命谢大人来寻顾大人,二位大人久久未归,便命濯香来寻……不想竟……濯香非有意冒犯二位大人……”
我咳嗽一声,取折扇掩去半张脸。谢沉砚怒容隐隐,望着晏濯香道:“探花何意?莫非是说我与顾大人有、有……”谢沉砚文雅之人,“有私情”三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晏濯香拢起紫色衣袖,幽然笑意没入嘴角,转身走入杏花丛。
※ ※ ※
皇帝老狐狸酒酣之余要歌舞笙箫助兴,百官须得一一就席。无聊的歌舞看了一个半时辰,我又灌下不少酒。老狐狸一双狐狸眼瞟向晏濯香,噙着笑意道:“听说晏探花擅丹青,今日可否为朕泼墨?”
晏濯香离席,行礼道:“陛下垂青,濯香不才,便献丑了!”
太监侍女们备了书案笔墨抬到全场中央曲水畔,晏濯香走上前,命侍从们散去,他挽了袖子,一手磨墨。
我坐在杏花旁,案上酒又被我喝光,手里便把玩一个空酒杯。视线往远处一放,便能瞧见谢沉砚的酒席。他避开我的目光,只观看小晏作画。包括老狐狸在内,杏园所有人几乎都在注视那水畔作画的紫衣探花。
于是我也托着腮注视那边。案上宣纸端砚,小晏长身玉立在案前,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提笔蘸墨,捕捉风物的锐利目光从杏花间扫过,似乎顺带也扫了我一眼。随后,深深浅浅地落笔宣纸上,点泼描染,笔下飞快,极是流畅。
众人都瞧得目瞪口呆,连老狐狸都目不转睛。今日杏园宴,这位探花可谓出尽风头,连状元与榜眼都没有分得一席风流。
半个时辰不到,他收笔,将宣纸拿起来,晾干墨迹。一群人围了上去,在见到画卷后连连赞叹。太监将画送到老狐狸跟前,老狐狸眯着的狐狸眼才睁大了,端详许久,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眼里满是赞赏,“杏花,烟雨,好意境!只是没有题诗,却是可惜了!”
晏濯香似乎忽然想起一事,“陛下,听闻顾侍郎书法精湛,自成一家,不知可否请侍郎题诗一首?”
众人刷刷将目光投向我,有些还颇为惊愕,似乎认为我一介闲人只知荒淫无度地过日,怎会题字云云。
同僚多未见过我的书法,这个探花郎却知晓一二,我不禁皱了皱鼻子,这个晏濯香真不简单。
我装醉俯在案上打瞌睡。
不远处传来老狐狸的低沉嗓音,“可惜顾爱卿醉了,不然,若能配一幅丹青字画,朕尚可赏赐他一二……”
赏赐?
我顿时醒了,抬头问道:“赏赐多少?”
不少同僚哂笑一声,不齿地瞥我几眼,我不与他们计较,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自然不能白干,给晏濯香锦上添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爱卿想要多少?”老狐狸狭长的眼眸眯起来,看着猎物一般看着我。
我伸出三个手指头。
老狐狸眉头一挑,“三百两?”
我摇了摇头。
老狐狸眉头一皱,“三千两?”
我又摇了摇头。
老狐狸眼皮耷拉下来,几乎咬牙切齿,“三万两?”
我伸着的手指头开始抽搐,还是继续摇头。
“大胆顾浅墨!”我曾经的上司吏部尚书常老儿从宴席上跳将出来,对我吹胡子瞪眼,“竟敢敲诈吾皇!”
我淡淡看他一眼,十分不理解为什么每逢我出头,常老儿都要暴跳如雷。我再淡淡看晏濯香一眼,发觉他也神色平淡面露微笑地看我。
“陛下。”我恭恭敬敬冲老狐狸行了一礼,摇着抽搐的三根手指头,“臣要的既不是三百两也不是三千两更不是三万两,乃是……请求陛下提早三月恢复臣的俸禄,以好补贴府中用度!”
老狐狸明显松下一口气来,抚着胸口,“唔,这个么……朕准了!只要顾爱卿能配一首合境的诗……”
不等他说完,我便从坐席上窜了出去。晏濯香将画摊开在案上,往旁边让了一步后,持笔送到我跟前。
我一手接了他的笔,一手夺了他的酒杯,就着残酒仰脖子灌下,晏濯香明显一愣。
我一面俯身蘸墨一面往画中瞟了一眼,再瞟一眼,又瞟一眼……
一卷丹青中,春杏青草旁,抬手摘杏花的女子神态怎那般眼熟?不及多想,我开始专心研墨酝酿诗句。三个月的俸禄啊,乖乖等着我……府中的美少年们啊,再也不用节衣缩食了……我激动地眼含热泪,今次朱门酒肉臭的盛宴不白来!
我挽起袖子,奋笔疾书,笔走龙蛇,须臾间在画卷左上方留白处挥就了四句诗。最后一个潇洒的飞白后,我抛却手中笔,离案寻酒。
一片静寂中,谁也看不懂我写了啥,一个个饱学之士端详了我的“墨宝”后拈着胡须连连摇头。
画卷再被小心拿起,晏濯香反反复复地看着左上方,似乎在发掘什么,又似乎已发掘了什么。我背靠着杏花树喝酒,瞧见他模样不由停了酒杯,莫非——莫非他认得?
宫廷玉液从我杯中泼洒,彼时我题下的诗句正从晏濯香嘴里念出——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分桃断袖,何为风流
盛宴寂静,当老狐狸率先道出个“好”字后,百官才勉强出声附和,再勉强且疑惑地瞟我几眼。
而此时,我险些被嘴里一口酒给噎死,视线许久不能聚焦,那个晏濯香在我眼里幻化成无数个,紫衫春杏一墨书,居然有人能辨识我的狂草!最终,我还是被酒呛着了。
丹青墨书再被送到老狐狸手中,他眯着眼睛赏看了许久,摸着无须下颌对身边的晏濯香深意道:“何独探花郎识得顾卿家草书?”
“顾侍郎真迹于坊间多有流传,濯香曾有幸得见,故略识一二。”晏濯香如实道。
“原来如此!”老狐狸长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将丹青墨书交给近侍,“二位国手的真迹,当交于翰林院典藏,可传后世。”
晏濯香道声惶恐后称谢,状元榜眼与众官员都止不住的红了眼。
“哦对了!”老狐狸再道,“小晏尚未授予官职,就暂为翰林院编修吧!”
晏濯香宠辱不惊地谢恩,我却又被一口酒水呛着。
翰林院虽然历来收纳各种艺能之士,具有相当浓厚的学士氛围,但其文翰之林的外表下,实则是提供皇帝近臣待诏的官署,也就是专门培养自己人的地方。翰林院编修虽只七品,且无实权,但未来却是有着无数种可能。
我忧愁地灌了口酒水,顿觉前途堪忧。忽然发觉我的食案在晃动,我抚了抚脑袋,看来是喝得太多了,然而又发觉食案的晃动并不只是视觉上的,半壶酒顺着倾斜的食案滑向地上,我忙扶住。
感觉食案下有个物体在蠕动,我脑门一清,一脚将一个肉滚滚的东西踹了出去。那物事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停住,再从地上爬起来,前爪抱着几个空酒壶,喘着气奔到我跟前。
我一个激灵,准备再踹一脚,忽地看清,这物事竟是个小毛孩!穿得一团贵气,衣料都是上乘,嘴两边的面颊肉嘟嘟,两只眼睛水灵水灵,不计前嫌地盘腿坐到我身边,将我上下打量后道:“你是哪家的面首,长得恁妖娆,怎么穿得恁寒颤呢,不如跟了小爷我,给你打扮打扮,保准赛过顾断袖家的三千男宠……”
我擦掉一边面颊上的唾沫星子,打开折扇缓缓扇风。小骚包一把夺过我的扇子,掰过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瞅着我,继续唾沫横飞,“跟了小爷我,保你穿最贵的衣裳,喝最辣的酒,骑最烈的马,玩最野的女人……你考虑得怎么样?”
拍掉小骚包捏我脸的肥手,顺便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摇摇晃晃起身,提起这肥小子后衣领往偏园走,他居然一点也不挣扎,在半空中回过头来了悟道:“圣卿是要与我偷香窃玉暗中风流?”
“圣卿?”我脑子里酒醺醺,一时没能理解。
“董圣卿,董贤,代称子瑕你。”小骚包道。
“子瑕?”我脚步晃悠悠,一时没反应过来。
“弥子瑕,卫灵公的男宠,代称圣卿你。”小骚包继续道。
在一棵数人才能合围的老槐树下,我停步,把手里的小子提到眼前,一手使劲捏着他的肥脸,“你是哪家的小毛孩,毛都没长齐,竟知道卫灵公与弥子瑕,汉哀帝与董贤这两对分桃断袖的鼻祖!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敢揩本官的油,让你知道什么叫真风流。”
他对我眨巴眨巴眼睛表示兴奋与好奇,我夺过折扇,扬了扬手就把他抛到了几人高的树丫子上,嘿嘿笑了。
“呜……骗人……说要风流的……呜……”小骚包趴在树丫上四爪紧紧抱着树干,一动不敢动。
“嘿嘿!这就是风流,有风刮过,一会你就屁滚尿流。”我摇着扇子,满意地回去了。
回到酒席上,我一面摇头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