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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声音,和人,他们默不作声的面孔,他们大理石一样的头脑,全都消失,或者是变成了透明的冰冷的空气。
但是,那个黄绿色的果子仍在。
他和她,因为他者的消逝而全身心松驰,并且愉快起来,看它。
那不是一枚果子。
那儿不只有一枚果子。
那是一株果实累累的树上的一枚果子,已经成熟。
她在心里说:“我饿了——”
他已经知道,伸手给她。他们握着对方暖乎乎的手,向那株结满苹果的树走去。
那儿不只有一株树。
异香扑鼻,鸟啼虫鸣,迎面而来的风,如丝织就一般纯净。风渐息止,鸟鸣不再陌生。高大的花朵,有着修长而结实的茎。灌木丛里看不到一点残枝枯叶,各种树干和叶面,恰似动物的皮肤,冰凉而柔软。有的树上结了红色的果子,有的树上结的则是棕色的果子,它们随时掉落,而红色和灰色的松鼠,不慌不忙地收集。丛丛剑麻,镶着淡金色的边。以它的所处,正好迎接住温暖而澄净的天光。
当他们缓缓经过的时候,他们的肌肤把那些有淡金色镶边的植物几乎映红,使它们像一朵朵鹅黄的火焰一般。
一头雌豹滞留在她身边,而它的孩子,则在他的膝头摩擦它的背脊,直到心满意足。大象在树干后扬起它的鼻子,他们及时向它走去。缓如游云的旅行中,或三两聚集,或成群结队的梅花鹿,如记忆一般消失在山岗之后。
他们几乎睡熟了。大地是柔软、温暖的,且略略起伏,如同不平静的海,这起伏几乎使他们坐了起来,回头一看,一双棕色的大眼正歉意地回视他们,是体毛厚实的雄狮,他们枕着它睡了很久了。
它缓缓离去,步态沉着,身躯健美。
这边树丛或是那边,有低微的淙淙水声。她感到手心汗湿了,极想洗洗。她的脚,也有些发酸。
晶蓝的天空,月亮大而圆,是亿万年造就的灵物。大地上的一切,都因它的照耀而流金溢彩。
通往泉边的小径,清朗如水。
他们踏上去,看月光由地面浮到赤足背上来,软缎一般滑过。
他蹲了下来,揉搓她的脚趾,直到她不痛、不乏。
泉水里有鱼!它生着喜悦的双目,在荡漾的灰暗的冰水里,向他们游来,在涟漪之上,发出母性的呼唤。她又一次抚摸自己的腹部,感到心灵与鱼相通,不由对它满怀谢意。
动人的音乐在远方响起,是一队汲水的女子笑吟吟而来。她们汲满了水,放下水罐,不禁舞蹈起来,间或哼出一段歌子,歇落在手足的节拍之中。
林间旷地,各种禽兽悠闲漫步,互不交谈,似在享受月光,或等待王的到来。
孔雀开屏,大众欣赏。而高处的两只奇鸟,沉静安详,像是自然灵感的化身,她认得凰,他认得凤,它们一生严守智慧和美丽,孤独百年,从而再生。
莺鸣燕语,在愉快的叹息,惬意的挥臂中四散分离,而后又似—个个的花环,渐围渐合,环绕他们……
泥土和尘埃的味道恒久地在空气中凝固着;青苔和陈年虫子躯壳的味道,在那些无人顾及的角落弥漫;远处的烟窗,散布出二氧化硫和一氧化碳的味道,它们会令饥饿的人陷入幻觉,以为是什么奇异食物的芳香。
所有这些看不见但始终存在着的气味,令他们沉默。
这房间奇大,两壁镶嵌镜子,更显得宽阔。
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
深更半夜的时候,她会听见地板上有脚步的噼啪声,甚至看见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女,不断在镜子前面跳跃,做出各种沉醉和飞翔的动作。她在当中找自己的身影。她还记得,自己的舞蹈服是海水一样的蓝色,在白天,她的身影是深色的,但是夜里,就是一群黑影里面的浅色了。
她虽然已经被除名,离开了剧院,但身影仍在,那些没有音乐伴奏的脚步的劈啪声仍在。
又在下雨。
雨将城市包围、掩盖。世界就剩下这个地方,雨声的墙壁之间,一片有青苔和陈年虫子躯壳的味道的地方,剩下他俩。
“啪——”
—本乐谱自她膝头掉至茶几下。
她的膝头很瘦,皮肤有些苍白,显示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一直缺乏营养。但她的小腿匀称优美,像鸟。
“告诉你———”她双目溢满激动的神采,“我听见—个人的声音,听见他说——”
“说什么?”他不由得有紧张。
一段时间以来,他们格外敏感和小心,随时随地,都会因为一些小小的事情受惊。
“他说的,就像有时候我们在舞台上……”
那人的声音响起:“漫漫的人类文明。给人造就了聪明的大脑、机敏的双手、萎缩的肌肉和苍白的皮肤。而人类的聪明与机敏,就在于能够使用大脑和双手,去设计服装,去制造化妆品,再以掩饰肌肉和皮肤的萎缩与苍白。我想,倘人免去服装与化妆,个个裸体起来,并熙熙攘攘地挤在大街上,亮出自己的体型与肤色,那该是多么的……有趣!”
“啊!”他深深地吸一口烟,将咽喉里的心放回胸腔。
“岂止有趣!”他叹息一般,将烟圈缓缓吐出,优雅地和空气亲吻。他微仰的面孔被雾罩得朦胧。
他说:“这是一个真正的人的声音啊!”
他们到这房间里来,是在一个夏天的深夜,雨水使得她的长发贴在头上和脸上。她苍白的脸孔、脸孔上的湿发,给他一种受难的感觉。他心痛着,握着她冰凉的小手。
他们从那些有家不回的衣服湿漉漉的浪荡少年中间穿过,在空寂的城市里走了半宿,身体轻飘,因为饥饿和疲惫几乎产生了幻觉。在城市里走了大半夜,最后竟然回到剧团一个废弃很久的排练房。
是黑夜的捉弄?
他们知道自己走了一个圆满的圆圈,又回来了,回到一个有许多耳朵偷听、许多眼睛窥视的地方。
进来的时候,他们脚步响亮。
他们想用响亮的脚步声,向暗处的人们显示他们的坦荡。
房间空旷,他们尤如置身黑暗的原野。在期待和幻想之前,他们仿佛从未认识过自然的幼童……听夜的声音,听彼此年轻的心脏的跳动……时间的节律在寂静之中液化为虚无。
直到黑暗的旷野无边地展开,他们感到了那包裹对方的一股股寒气,感到另外的世界里那缈微却顽强不已的星星之火——它使他们四目发亮,他们是它唯一的发现者。如果说以往皆是盲从于人生,如今它却给他们指引了一片光明的胜景,他们的胜景。
这房间岂止是大!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又看到群群舞者,她们的身体像水珠一样轻,轻快地在半透明的光里滑落。
他们占据大房间的一个角落,靠窗的地方。
那儿有小半圈旧沙发。
沙发很软,像旧衣服一样舒适。
偶尔,他们会手携手地滑翔,在镜子前舞蹈,轻声说一些只属于过去、属于他们的台词。
但寂静中的舞姿,总会无声地垂落。巨大的无力的感觉,令他们像布偶一般,坠到地板上。
在镜子和墙壁之间,有一个大窗户,唯一的窗户,遮掩着厚实的窗帘。
它将室内的白昼,变成十六世纪,或者十九世纪。
窗帘上的大朵花卉图案,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们不敢去动那窗帘,唯恐在手触的瞬间,它会化为一堆灰烬。
而夜晚,外面的路灯透过雨幕之后,再透过这窗帘,有着微弱的温暖。
她看那微弱的温暖的光,感觉它们与自己彼此呼应,知道它们怀抱了与他或她交谈的心愿。
然而,除了**的时候他们因为在彼此身体里而不再孤独,其他时间,比如漫长的白天和几个世纪前一般的夜晚,他们长久不语,沉默无声。
他们想互相鼓励鼓励,但一碰上对方的目光,便仍然羞怯、慌张、局促。
没有镜子的墙壁,十分苍白,已经很久没有被人间的气息熏染了。
那么谁应该表现得更有勇气一些呢?
沉默着,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置身于上万人的观众席里,突然所有的人都无声撤退,剩他们两人隔席对视,既喜悦又紧张……
夜太深了,他们太累了。
任一切的人与物,也将他们完全忘却了。
他们嗅着彼此的气息,压抑着激动,并回赠以无声的微笑。
空旷的墙壁令他们安静,心怀感激。
他说:“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种:一种人拥有权利,一种人拥有财富,第三种人拥有感情。”
她不同意:“没有这么简单,权和利一直在交换,财富总是购买感情。”
“那是表面的。追求权利的人,他的心里只有权利,别的是次要的,因此除了权利,别的可以视为无;追求财富的人,财富才是最重要的,就算买到了感情,那感情的价值也非常有限。剩下来的,那些拥有感情的人,他们的感情的价值,是无穷的。”
她流着泪将他抱住:“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我当然是这样认为的,否则我怎么会(她想说:我失去了工作和亲人)……我爱你胜过一切,爱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温柔的亲吻,是她生命的养分,她一丝不剩,将他的气息深深吸入体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