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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逐渐进了六月。
午后,外面下起了小雨,宫人关上窗户,窗外雨打窗沿,室内熏香袅袅颇有些意境。
景昭帝站在桌后,执笔在宣纸之上扭腕,裴冷秋于旁边侍墨,低声笑起来:“陛下这字是越来越有风骨了。”
殷胥微笑摇头,抬头看向窗边的少年:“你觉着如何?”
闻言,顾南回头走至桌边,垂眸看着桌上的宣纸,只见其上题书四个大字,字体苍劲,若惊鸿照影,磅礴大气中又添了几分潇洒。
——海晏河清。
字是好字,词也是好词。
顾南笑起来:“陛下的字自然是极好。”
“好么?”景昭帝垂眸看几遍:“我却觉得其中韵味风骨不及敬之一半。”
说罢,不等顾南开口,殷胥笑起来:“年纪大了总是喜欢怀念故人,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顾南微笑看他,眼神清淡通透。
殷胥收起宣纸,微微眯起眼睛:“坐吧。”
顾南依言坐下,裴冷秋极有眼色上了茶,躬身退下。木门一开一合,御书房内便只剩下景昭帝和顾南。
外边雨声隐约,里面茶香馥郁。殷胥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皱眉道:“略甜了些。”
确实。
历经过苦楚寂寞的人,不会喜欢去了苦涩只剩甜味的茶。
御书房一时安静下来,景昭帝放下茶杯看着顾南,突然想起在许多年前,顾敬之也曾像他这般坐在自己跟前,轻抿茶水,淡淡微笑。
那时候他还没登上这至尊之位,日子清苦而艰险,却从未感到过寂寞。
不如当年,不如当年。
殷胥闭上眼睛,许久,轻声开了口:“你后悔过吗?”
顾南愣了愣。
似乎原本就没打算得到顾南的回复,殷胥嘴角轻扯:“你尚年少,许是还没尝过后悔的滋味,可是朕,一尝便尝了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
顾南抬眸看眼前的帝王,后者靠着椅背眼睛轻闭,神情清淡。
他收回视线,没有出声,外面雨点敲打着窗沿,声音一下比一下沉闷。
这沉静持续了很久,最终打破沉闷的,是外边突然响起的喧嚣声。
御书房外禁止喧哗,景昭帝皱起眉头:“裴冷秋,外面怎么回事?!”
片刻,裴冷秋推门进来,躬身行礼,道:“陛下,顾太傅……三殿下和五殿下,在外边打起来了。”
顾南一惊,景昭帝更是冷下脸:“当众斗殴,成何体统,裴冷秋,把他们带过来!”
一炷香后,御书房中央便站了两个浑身狼狈的少年。
顾南看过去,距离他远一些的是三皇子殷承译,此时正垂着头,一副沮丧模样。而殷承安抱着殷承修现在他旁边,目光低沉。
被抱着的小皇子眼睛有些红,不断发出抽噎的声音,看到顾南,哽咽着开口:“太傅……”
声音还带着颤音。
景昭帝沉着脸开口:“怎么回事?”
一时无人说话。
殷承译自从看到殷胥便瑟缩在一边,什么都不说,听到问话嗫嚅许久,道:“父皇,他们……他们不守规矩,擅自冲撞,儿臣一时气不过,才……”
他的话说到一半,小皇子便哭起来:“才不是,明明是你说我皇兄天生带煞,不配为皇族,还说我是累赘,若不是我,我皇兄也好死得干净,何必跟狗一样在宫城作下贱!”
顾南脸瞬间黑了。
殷胥脸色铁青,凌厉一眼看过去,殷承译身子一缩,表情甚是慌乱,只看他的反应殷胥也知道殷承修所言非虚,当即觉着怒火攻心,上前便是一巴掌:“逆子!”
殷承译慌乱跪下,半声不敢吭。
殷胥垂眸看着自己的第三个儿子,脸上的愤怒表情慢慢褪去,颓然坐下,整个人身上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惫。
顾南在旁边冷眼看着,一声不吭。
景昭帝沉默许久,无力挥了挥手:“算了,算了,裴冷秋,先把三皇子带回去,这段时间就不必出来了,承安和承修……顾太傅,你先带着他们回去吧。”
裴冷秋弓身应下,顾南上前与殷承安并肩而立,行礼后退下了。
御书房内归于寂静。
殷胥坐在桌后愣怔许久,颓然低下了头。
回到太极殿时,小皇子已经哭得睡去了。
顾南拧了温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扯了被子给他盖好,退出了房间。
殷承安站在门口看着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顾南回眸淡淡看他一眼:“去偏殿。”
走到偏殿,顾南先进了门,殷承安跟在后面走进关门,门刚合上,便感觉有一物件破空而来,‘嘭’的一声在他脚边炸成碎片。
殷承安垂眸,认出那是顾南最喜欢的茶杯,上面烧了春和景明图,清丽婉约。
他抿了抿唇:“太傅,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顾南看着他:“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你刻意为之?知道你将所有都算计进去,一点点都没放过?!”
说这话时,顾南的一直看着他,眼眸中失望的意味被殷承安尽数收入眼底,只觉得刺得眼睛生疼。
他握紧拳头,咬牙开口:“他说我命里带煞,字里行间要我和承修去死!难不成,太傅觉着在那般时候,我都不应当反击?”
说完,不等顾南开口,殷承安咬牙继续说:“若是这般太傅都要我忍气吞声,那么我很想知道,你口口声声说的辅佐究竟是什么?是真心相伴,还是觉得拯救一个陷入污泥里的人很有成就感,以此来满足你无双谷弟子广济天下的胸怀?!”
说到最后,他眼眸赤红,声音艰涩沙哑,像是竭力从喉咙挤出去一般。
听着他的话,顾南心口猛地一窒,一时间竟是前所未有的疼痛。
他气得浑身发抖,走到殷承安面前看着他,那沙哑的声音犹如在耳。
——“还是觉得拯救一个陷入污泥里的人很有成就感,以此来满足你无双谷弟子广济天下的胸怀?!”
他费尽心力的教导和筹谋,如今居然变成了虚伪的幌子。
顾南捂住胸口,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殷承安话出口后便觉得后悔,冷静下来后看到顾南的模样,心头一惊伸手想扶住他,手刚碰到后者的手臂,却被一巴掌拍开。殷承安固执再次身后,很快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臂。
他呆呆抬起头,看到眼前向来神色淡然的太傅站在他眼前,眼眸内全是水光。
他……哭了?
殷承安愣愣抬手抹去顾南脸颊的水渍,只觉得指尖湿润之处像是被火灼烧。
“我是在怪你动手么?”顾南扬手拂去他的手,声音低颤:“我是怪你不该利用承修!承安,你于这深宫数年,早就知道人心难测,承修心思不及你十分之一,且不论今日话由他说出,三皇子那边会不会记恨,就说承修自身,他年龄尚小,突然听到那番伤人话语,该如何想?!”
“承修今日哭成那般模样,聪慧如你,难道看不出来承修是为谁而哭?!”
殷承安心脏猛地一缩,幼弟的模样突然涌上心头。
小小的孩童其实有着坚韧的心思,之前被殷承译如何辱骂都没吭过声,只是在听到有人说自己哥哥是天煞孤星,早该死了干净时,情绪突然崩溃。
殷承安突然觉得心如刀割。
顾南伸手撑在他的肩膀:“承安,你可还记得第一次煮茶之时我问你你想做什么,现在你可还记得?”
怎么会忘记?
想要保护好幼小的胞弟!
想要洗刷怀远将军府的冤屈!
想要登上那至尊之位,把给予他耻辱怨恨的人全部踩到脚下!
“想到了吗?”少年沙哑的声音再次传来,隐隐带着坚定和强势:“承安,告诉我,你的愿望中,放在首位的是什么?”
是保护幼弟!
是保护幼弟!
是保护幼弟!
一个声音在殷承安心底大声呐喊,一字一字,让他眼睛突然发热。
他忍不住颤抖起来,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攒住,阵阵抽痛。
一切在此时全数明了,殷承安抬头看着顾南湿润的眼眸,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很没用。
他颓然垂下手,心里一阵发凉,下一秒,身体被拥入温暖的怀抱,少年沙哑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明明自己已经足够心痛,却还是在安慰着他。
“承安,之后你还要在深宫中走许多年,可是你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记初衷。”
殷承安咬牙站着。
少年的声音停顿一下,又再次响起。
“还有,从此欢喜与苦楚我陪你一起熬,这句话,不是作假的。”
分明是很温馨的话,可殷承安听着,只觉着难过。
那是愧疚和心疼混合在一起沉淀出的情绪,刺入心底,难以结疤。
他垂头靠着顾南的肩膀,少年身上的清香气味传入他的鼻尖,眼前竟有些模糊。
这些年来的种种在脑海出现,在雨夜中看着太极殿血流成河的恐惧,孤身一人携带幼弟于深宫挣扎的艰难,夜夜梦魇被鲜血覆盖的绝望在此时汹涌而来,久居心底难以愈合的伤疤被无情揭开,一点一滴,化成心里最最难以言喻的苦楚和阵阵绝望哀戚的哭声。
多委屈,多委屈。
殷承安咬着牙,却还是有哭声不受控制溢出来,隐隐含着崩溃和绝望。
顾南轻抚他的脊背,一言不发,却足以安慰。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少年逐渐安静了下去,顾南低头看,殷承安已经闭上了眼睛,显然是哭得累极睡去了。
顾南小心翼翼扶少年躺下,伸手为他掖好被角,坐在床边沉默。
睡去的少年脸上依旧带着泪痕,顾南轻轻触摸,干涩冰凉。
顾南静静看着,突然听到门外一声轻响,他走过去打开门,小皇子穿着亵衣站在那边捂着嘴,眼睛红肿。
伸手把他抱进来,顾南叹气:“方才我和你哥哥说的话,都听到了?”
小皇子红着眼睛点点头,想了想,又带着哭腔开了口:“太傅,你不要怪哥哥,那些不是他心里话,他不想的。”
“我不会怪他。”顾南摸摸小皇子的额头,将他抱到床上:“别想太多,快睡吧……还有,今日三皇子说的都是假话,你是承安的心头肉,是我的小皇子,不是累赘知道吗?”
听到累赘二字,小皇子眼睛里隐约又出现水光,却还是乖巧点头:“我知道的,太傅。”
“那就好。”顾南熄了油灯在他们中间躺下,拍拍小皇子的手:“睡吧。”
小皇子闭上眼睛。
外面雨声未停,殿内满是暗色。
顾南在黑暗中偏头看殷承安的侧脸,眼眸有些酸涩。
我怎么会怪你呢?承安。
便是觉着心痛,也比不及你将心口伤疤生生撕开的十分之一。
外边雨声淅沥,殿内黑暗沉默。
顾南最终在杂乱思绪中睡去,梦里也没能安稳。
待他呼吸均匀后,最早睡去的少年睁开眼趁着月光凝视他的容颜,最后伸手隔空一遍遍描绘他的五官,目光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