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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住一间屋里并不拥挤,陈设也比想象中更好一些,绿环目光四顾,点一点头,说道:“这里太好了,比咱们以前大院住的屋子还敞亮。”两扇屋门敞开着,暖暖的午后斜阳从外面照进来,在青石地面上留下一片光影。
床榻在屋子最里边,紧挨一排大窗子。窗外种了一片密密的蔷薇花,都打着结结实实的骨朵。
收拾完了东西,紫宁挨窗子坐下,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棂一看出去,心情不禁愉悦起来,忍不住说道:“竟有这些好看的蔷薇花,待五月一到便肆意绽放,定是一整树的花开。绿环,这里的美景真好,当媵女也并不可怕。管那苏大人有多老,咱们只过自己的畅快日子。”
绿环将包袱里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叠得整齐放进衣箱子里。紫宁招呼绿环一起坐下,两人依在床榻边上,眼睛看向窗外,只见一群小丫鬟在井边提水,也有洗衣服晾晒的婆子,赶鸡洗菜杀鱼的厨娘,各人说说笑笑,一幅忙碌热闹的景象。
两人对视一笑,绿环脸上露出欣慰,说道:“原以为咱们这东后房是冷宫一般,原来竟有这么多好景致。人也多,还热闹,咱们竟捡了个好地方。”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庭院里一个身穿宫衣的少女正晒衣服。紫宁认得她叫姚儿,从宫里来的,跟另一个媵女住一起。姚儿往屋内瞥一眼,见她两人在榻上收拾东西,便又转过头去。
绿环朝紫宁努一努嘴,低声说道:“她偷听我们说话,我去关上门。”待要起身,却被紫宁拉住,说道:“我们行得正,不怕别人偷听什么。你若去关门,倒显得我们小气了。”绿环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便向屋外晾晒衣裳的姚儿看一眼,不再理会她。
紫宁对着铜镜,将头发重挽了一遍,更显姿容秀丽清亮,一双眸子乌黑灵动,笑意盈盈,露出细白的贝齿。绿环凝住目光,歪着头看她,忍不住叹道:“住这边自在倒是好的,只是不能时常与香桂姐姐、蔓珠妹妹相聚。还有宁儿你,这般的模样人才,荒废在这后园子里,没人看见赏识,多可惜呢。”说着紧紧蹙眉,见紫宁相貌和手艺好,却白白在这耗费一辈子。又想到她自己,也跟紫宁同样遭遇,不由暗自感伤。
紫宁眼眸一闪,抬手拨弄一串青铜雕花风铃,一阵“叮铃铃”的脆响,她淡淡笑道:“懂得藏拙才是福气,若是显山露水,即便得宠,也成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往后这院子里,日子还长着呢。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绿环目露疑惑,颇为不解地问道:“宁儿,你也要争宠吗,你的心里……不想他了吗?”
紫宁转眸一笑,拉住绿环的手,正色说道:“靠美貌得宠是下乘的,我靠煮饭的手艺,取得苏大人的赏识,才有可能进宫去。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愿这辈子见不到他。”
敞开的屋门外,青石地上的光影晃动一下,突然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好一个懂得藏拙,又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荔姑大概不晓得,这**院里埋没了一位才女!”
紫宁和绿环惊愕对视一眼,连忙起身下榻,走到门口一看,见身穿鹅黄宫娥裙装的姚儿在院子站着,冷冷地望着她们。
绿环有些愠怒,朝她横了一眼,不满地说道:“我们说话,你为何要偷听?”
姚儿抬手将衣裳搭到竹竿上,转头看向她们,哼声说道:“若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为何怕人偷听?这院子任谁都能来的,你们若是胆小,就该关起门窗,悄悄去说私密话!”
绿环气得嘟起嘴,还要反驳,被紫宁一把拦住,她转头打量姚儿,见她生得白净秀气,双肩微耸,弱不经风的模样,脸庞却笼着一层微怒的怨气。
紫宁上前一步,正色说道:“我们说的话不怕人听。原本咱们住一个院子,又是近邻,往后大家在一起热闹就罢。你若不喜欢,只当没看见我们,也不必夹枪带棒地讥讽。”
姚儿脸上一红,怀中仍是抱着一件衣裳,低头垂目,看了半晌,将衣裳用力一抖,说道:“谁有闲工夫讥讽你们?荔姑刚刚嘱咐过,来此地做媵女,彼此之间称呼姑娘,若再有人唤姐姐妹妹的,必要重重受罚,我不过提醒你们而已。”
紫宁看了绿环一眼,转眸莞尔笑道:“原来是说这个,往后我们自当小心,要说香桂姑娘、蔓珠姑娘才对,倒多谢你的提醒。”
姚儿将衣裳搭在竹竿上,忽觉不妥又拿下来,目光盯在衣裳上,却不看紫宁她们,自语说道:“这好姐姐好妹妹的称呼,是我们这等下品媵女担不起的,只有原配夫人和妾室才称得上。你即便懂得藏拙,窝在这里头的人,也都一样的结局,就算比别人灵巧些,又能如何?”
一番话说完,她面色微微涨红,神色却冷厉起来,把怀里的衣裳用力一卷,眼圈瞬间红了。自顾自气恼道:“都是从宫里来的,相貌针线能差多少?霞婉是上品媵女,进了书房伺候,人人都羡慕她。我却来后屋洗刷器皿,谁晓得一个地方来的,竟有这样的分别!”
紫宁惊愕听她的一番话,见她满眼泪水突然滚落,知晓心里难过,连忙走到跟前,温和说道:“姐姐妹妹是称呼,品级名位也一样是称呼。不让咱们喊姐妹,就改为姑娘罢了,只在心里仍当做姐妹。霞婉住前院大正房,尽是一片花团锦簇,咱们虽住后房,衬着一片竹树淡雅清新,反倒安静些。可见房屋景致因势而造,花红柳绿各有各的好,又何来贵贱之分?”
心里顿时怜悯姚儿,刚从深宫中出来,转眼进了笼子一般的东苑,一辈子都跳不出高墙,比别人更可悲可叹。
姚儿沉默不语,听紫宁说完,挤出一个苦笑,用力将泪珠擦尽,冷声说道:“紫宁姑娘好学问,我倒不以为然!”将衣裳一股脑搭在院中的横竹竿上,分摊开晾晒,随后转身离开院子。
她的背影行在空荡狭长的穿廊中,如同飘摇而去的一片纤弱柳叶,渐渐黯淡隐去,被彩色雕梁朱柱的华光遮盖,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绿环在屋前扶着门边,看一看她的背影,半晌说道:“姚儿真是奇怪,你说话那样客气,她却是不肯领情,宫里来的人都是这样傲气么?”
紫宁心中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涌起苦涩的味道久久不去。摇头道:“她心中早已领了我的情,只是脸上不露出来罢了。”看着决绝离去的姚儿,就如同看见自己的影子一般。
缓缓自语说道:“这样的女子,即便做下品媵女,仍是倔强,保留她的骄傲和刚烈,哪怕身份卑微也好。既是心高气傲,便受不得半点委屈,自认是举世无双的一件精瓷,却被胡乱堆放陈仓旧库中。这种不遇不见的滋味,又有多少人真正尝过。”
绿环一脚跨出门槛,上前拉住紫宁的手,感伤地说道:“你好心同情姚儿,却忘记咱们也是一样的可怜。以后说话要防着些,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要露出来。”
紫宁看向院外,见姚儿的身影从穿廊转弯消失,低头抿一抿嘴,眼中含着闪闪的湿气,忍不住呜咽道:“绿环,我只是想他……”
突然想到,曾经的亲人一概远去,往日牵念的人再也无法逢面。脑中忆起最后做的一盒同心糕,也在那场车祸中碾成尘土,终究无法亲自送到梁子夜手中,哪怕让他品尝一口也好。
粉色桃花下的梁子夜,镶金白衣的太子爷,两道身影驳杂相间,一时间令她心乱如麻,痛如刀割。微一低头,眼泪啪嗒啪嗒滴下来。
绿环见她这样,也忍耐不住,心里一股委屈幽怨溢出来,两串泪珠滚滚落下,在前胸衣襟上印出一团团的湿晕。
隔壁屋内的另一名媵女收拾完衣裳,出门口见两人牵着手,泪眼婆娑,惊讶问道:“哭成这样是为何?姚儿那丫头不过嘴上快些,说了一箩筐不中听的话,都是无心的,你们竟恼她不成?”
紫宁一惊,心想:“刚才我们的话,她都听见了?”忙用衣袖擦去眼泪,强笑道:“哪里是恼她,我们自己触景生情罢了,与姚儿无关。”
这媵女名叫鸳屏,也是宫里来的,紫宁见她身穿宫娥衣裳,衣着打扮虽端庄,但脸上露出一股媚态,与姚儿大不相同。
鸳屏摇晃着腰肢走来,一双媚眼转动,细细端详紫宁,嘴角上弯笑道:“原来姑娘竟有这般好模样,难怪祝嬷嬷将你排挤到东墙边来。当真可惜,窝在这样的地方,要委屈一辈子了。”
转头又看向绿环,见她们身上穿的衣裳有些陈旧,伸手拎一拎两人的衣摆前襟,夸张叹道:“穿的太旧了些,颜色也土腥灰暗,把你们脸上的神采艳光都掩住了。”
紫宁不习惯她这样轻佻举动,侧身避一避,抽回衣摆袖子,淡淡说道:“我们原本姿容平凡,并无惊艳的相貌神采,没有委屈不委屈之说。”
鸳屏眼眸一抬,露出深深的笑意,抿一抿嘴说道:“你说的也是,这世间真正的美人,即便荆钗粗布,穿戴简朴,也依旧风姿绝丽,丝毫不损半点韵色。你我不过是凡俗女子,无非用一些衣饰妆扮罢了,哪来的无瑕之美?”说罢眼皮一翻,转个身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