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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景玉随蓝芩溪进屋,一推开门,就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道。她的目光朝屋内看去,见一云鬓高额,衣衫华贵的妇人端坐在厅堂正上方,双手捧着一盏香茗,悠悠品着。
前面不知去哪了的柳妈此刻正和吉祥一左一右站在在妇人身后,袖手敛眉,只在二人进来时无声行了一礼。
“景玉,过来祖母这。”那妇人正是容老夫人,她见容景玉进门,放下茶盏,招呼她到身前来。
“祖母。”容景玉顺从地走过去,好奇地望着她身后的柳妈,“柳妈不是走了吗?景玉与母亲不过出去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进来,柳妈是从哪里进屋的?”她眼珠骨碌转了一圈,不知想了些什么。
柳妈看到她一脸古灵精怪的样子,忍俊不禁,“柳妈是从屋子后面的门进屋的,可不是什么神仙妖怪,不会那飞天遁地、大变活人的法术,小姐快莫要多想了。”
吉祥眼中也是带上了一抹笑意,容老夫人更是伸手点了点容景玉的额头,假怪道:“你这小脑袋儿里,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明明平时聪明得紧,可有些时候,总让人免不了哭笑不得。”
容景玉微红了脸,她只是藉此联想到了机关之术而已,古时候没有后世那么发达的科技,但那机关密道之术,绝对是后世望尘莫及的。据她了解,容府势力庞大,她好奇容府是否也有这样的机关密道,因而有些多想了,却不料叫人误解了。
“来,和你祖母一块坐。”容老夫人拍了拍身边挪出的空位,待容景玉坐上来,才对一直立在屋子中央的蓝芩溪道:“你也坐吧。”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也没了面对容景玉时的亲近。
“儿媳谢过母亲。”蓝芩溪笑得有些勉强,她从刚才的冷落中,已经有预感后面将要发生的事了。
果不其然,在她坐下后,容老夫人后脚就发难了。
“先前景玉进屋,你既不让下人上座,也不叫景玉与你坐一块儿,就连庶女都被侍妾抱着坐在位子上,嫡出大小姐却站了一路。”容老夫人威仪的目光投向蓝芩溪,叫人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心思。
她一直看得蓝芩溪额间已有冷汗冒出,才算是放过,接着说道:“我原以为你能够做好,将这后院诸事全部交给了你,不再看管,却不想这几年,你是越发失职了。”
蓝芩溪听到这里,面色一白,当即就要起身跪下,却被容老夫人厉声喝止。
“动不动就下跪,成何体统?你是大人之妻,是容府的女主人,纵使我是你母亲,除非你德性有失,不然也没有资格叫你下跪!”蓝芩溪的动作生生停在了原地,僵硬如同雕塑一般。
容老夫人却并未停下呵斥,反而愈加严厉起来,“大人已经做了决定,就算你有意见,也该把意见咽回去,而不是让大人迁就你,这是其一。”
“你身为正室,却与侍妾争执不下,失了大方仪态,最后还被侍妾压了一头,这是其二。”
“大人在场,可你却从头到尾只顾着与侍妾勾心斗角,还妄自替大人做出决定,事后又代景玉回绝连侍妾,与连侍妾争风吃醋,这是其三。”
容老夫人表情冷肃,盯着蓝芩溪眸光不掺一丝感情,“其余过错比起这三者来,不过皮毛,我便不多说,这三罪之下,你还不知错?”
蓝芩溪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芩溪知错,请母亲,不,姨母责罚!”
容老夫人姓蓝,名令如,早年嫁入容府,蓝芩溪正是其娘家的后辈,由她做主牵线,嫁给了她与上一任容家家主的儿子容翰墨。
蓝芩溪话中请姨母责罚,深究,是让容老夫人从轻发落,化作蓝家的家事,将惩罚变成训教。若是以婆媳身份来对待,那么就从‘私’变成了‘公’不说,‘训教’也将变成惩罚。
容景玉坐在椅子上,看着跪在地上,满良冷汗淋漓的蓝芩溪,她先前的疑惑稍稍解了一些——
原本她见母亲多次逾越,可她父亲却不管不问,甚至连生气都没有一点,还在疑惑,现在看来,不是她父亲不在意,而是早有后手在这里等着。
难怪父亲走的那么早,全程对她母亲的多次失态也视若未睹……容景玉后知后觉父亲手段之高明:若是由他出面斥责,母亲就算有所改变,心里只怕也会留下疙瘩,可祖母不同。
祖母的身份让母亲得以保留了面子,又能够起到足够的警告作用,这其中还有许多因素,都是一些人心的变化,容景玉仅仅能约莫触摸到一些,无法掌控道清,只因太过莫测而又微妙。
她的这位父亲看上去俊秀儒雅,温文可亲,可这心思手段,着实有些可怕……容景玉低头,突然想到,她此时出现在这里,是她父亲早已安排好的,还是意外?
谁都不想被人看到狼狈的时候,这其中,又以小辈与敌人尤为,以她从前的表现,只怕今日一过,她的母亲就会对她心存芥蒂。原本她的地位就不高,只在颐心园内有些位子,出了颐心园只能凭借着身份压庶女一头,完全不敌她的亲生妹妹与两个公子,再这么一来,她在容府的日子,岂非越加困难起来?
而且,祖母训斥之时,曾两次提到她,第一次斥责更是由她引起。她与父亲对话时,一坐一站,这可以认为是彰显了小辈的尊敬恭谨,而不能绝对说是错了……
等容景玉想完,蓝芩溪已经坐回了原位,容老夫人看她回神,道:“方才可是吓着景玉了?”
尽管已有了防范,但容景玉心中还是陡然一惊,反射性朝蓝芩溪看去。她坐在上面,正好能将下面的景象纳入眼中,因此除了眼珠动了一下之外,什么动作都没有产生,容老夫人没有察觉到任何问题。
蓝芩溪听到母亲的话,才想起来屋内除了她与母亲以及两个嬷嬷,还有容景玉存在。想到刚才自己被训斥的过程被自己的女儿尽数看在眼里,女儿又聪慧非常,完全不能单纯以孩子视之,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盘一般,分不清是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样的混乱,最终全部化成了一股怨气与不自然,蓝芩溪看容景玉的目光已经不对味起来。
容景玉苦笑,她失策了。她自诩聪明,也确实聪明,可也只是聪明罢了……她能根据一点线索,摸清整个布局,摸清布局人的心思,可如果没有线索呢?如果线索不够呢?
容景玉一直知道自己的致命点在哪里,她便像一台机器,拥有无数的逻辑与分析,却难以做到‘凭空而断’。她的一切,都依靠着她庞大的思维延伸,可‘延伸’是需要基石的……
只能‘有心算无心’,或‘有心算有心’,却做不到‘无心算有心’,这,就是她的致命点。
她只能凭借她的聪明去布局,却无法凭借她的‘感情’去布局,一旦她没有做好准备,升起相应的警惕,那么迎接她的,就是他人的算计,而她一直要到被算计了,才能够察觉。
若对方不如她,自然没有什么,可要是与她不相上下,那么她就要从此陷入被动之中,难有翻身余地。
“没有。”容景玉笑得有些虚弱,容老夫人只以为她在逞强,没有多想,对身后的柳妈道:“柳妈,带大小姐回去。”又对容景玉道,“景玉莫怕,祖母方才这么凶,是因为你母亲犯了错,只要景玉不犯错,祖母是不会那么对景玉的。”这既是安慰,也是敲打。
容景玉见容老夫人误解了她的反应,不愿解释,顺势装作害怕但不愿表露出来的样子,重复道:“景玉不怕。”毫无力度的话,不知是在说服他人,还是在说服自己。
“好好好,景玉不怕,是祖母多心了。”容老夫人宠溺道,“随柳妈回院子里收拾东西吧,过两日,我们就要去云山寺了,可不要到时候发现少了什么,在船上,可没法采买东西。”
容景玉得到这个消息,心里的沉重总算散去了一些,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容老夫人见她回过精神来,心笑:‘始终是个孩子。’让柳妈带人回去。
颐心园。
容景玉坐在椅子上,脑中一边思考着她父亲的用意,还有中毒一事,一边应付璎珞、衔珠与柳妈的种种问题。
“记得拿上沉水香,还有百花丸也莫要忘了,嗯,再带上些艾叶。”沉水香即沉香,容景玉身体不好,思虑过多,很多时候都需要借此来加固睡眠,辅助休息。
百花丸是用来熏衣的,虽名百花丸,但用料不过几十种花,还有次上一些的,用料只十几种或几种花。
考虑到水路阴寒潮湿,艾叶备来散寒温经用的,能够做拔罐,祛除体内湿气。
“首饰只要带那对白玉莲花悬铃钿璎就够了。”见她们似有意见,容景玉道:“此去云山寺,是为祭拜菩萨,当以心诚为主,金银珠宝一身,不过落了俗气。”
三人这才作罢,但还是多放了两件首饰,一件金掐丝牡丹红宝珊瑚钿璎,一件粉玉桃花含苞垂珠钿璎。
“小姐,衣服要带上哪些?听说北方天气严寒,得将去年做的石榴红底绣金牡丹狐裘披风拿上,万一着凉就糟糕了。”衔珠说着,着手在容景玉的柜子里翻找起来,璎珞与柳妈在一旁满脸赞同。
容景玉看到三人恨不能将连同桌椅杯盏一起全部拿上的架势,有些头疼。“北方虽然冷些,但现已入春,雪澌冰销,天气回暖,用不上狐裘披风,将那条景玉牡丹月色锦缎披风拿上即可。”容景玉为了防止再生波澜,干脆把衣服也选了,“衣服就拿入春后,鸿福楼送来的那三件即可,里衣多备一些。”
鸿福楼的三件衣服,分别是粉色、红色与浅碧色,正好搭配三件首饰。
解决了衣物的问题,后面就不需要容景玉插手了,璎珞、衔珠与柳妈能够自行解决,无须征询容景玉的意见。等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时间已近正午。侍候容景玉用完午膳,三人接上先前的工作,将准备整齐的东西一一装箱。
三口樟木大箱整齐地摆在正厅中央,等粗使下人过来抬。容景玉坐在樱花树下,嗅着杯中决明子茶香,仰头任由花瓣飘洒,落满肩头,细数天上浮云。
云山寺位于雁城,雁城位于苏陵城所在的苏州,城市依山傍水,城内山清水秀,向北走不远,是分割江南江北的‘长江’。云山寺所在之山,山耸入云,烟水环绕,是为‘云山’。
桐安城想要去雁城,需先走水路或陆路赶至位于北方的重阳镇,再坐马车走上一段路到长江,换乘大船顺水而下才行。
还有一条路则是直接进入苏州,然后一路北上,直达雁城,不过此路比之水路畅行无阻,需翻山越岭,极费功夫,要走的路有增无减,很少有人这么选择。
……
两天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天还黑着,容景玉就昏昏沉沉地被柳妈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半睡半醒地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来不及用过早膳,就被催促着出发了。
容景玉拒绝了侍者来抱她,自己上了一架湘妃色帐纱软轿。坐在轿子里,容景玉半眯着眼,视线穿过薄纱,落在前方侍者手中的灯笼上。
灯笼随着步伐晃动起伏,因为担心吵到其他还在沉睡的人,队伍一路安静的只有衣料摩擦声,摇曳朦胧的灯光与行走于深夜间,悄无声息的队伍,渐渐在容景玉眼中变得抽象。
一阵夜风吹来,容景玉打了个激灵,一下回到了现实,去看队伍,再也找不到方才那种鬼魅扑朔的感觉了。
走了不知多久,灯笼内的蜡烛差不多燃尽了,才看到容府的大门。容景玉从未踏足过容府的前半部分,最远也只在位于园林中央的湖泊行走,有些新奇地观察了一下容府的大门。不是她想象中的铜钉门,而是涂了黑漆,看上去极为厚沉的普通木门,只是大了些,颜色与容府内粉墙黛瓦的建筑相应,看上去甚为和谐。
容景玉在前方看到了先生的身影,只见他一身黛色回云纹衣缘杏黄云缎直裾,外罩黛色回云纹衣缘姜黄锦缎大氅(chǎng),腰系一枚龙腾玉佩,与衣缘同色的穗子在风中轻轻拂动着,绸缎般的长发用两块由丝绳系着的白玉在在脑后松松垮垮扎起一半,剩下一半披洒下来,在夜色之下,恍如流动的月华。
沉静温润,优雅写意,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只是那时的先生背着光,衣袂翻飞间,仿佛时光亦停止了流逝,在容景玉眼中印刻下永不磨灭的风华。
她在侍者的搀扶下走下软轿,跟在祖母身后,向先生走去。
“东涯先生可是准备齐全了,需要复查一遍吗?”容老夫人礼貌询问道。
“然矣,无须复查,直接上路即可。”东涯神情温和,余光瞥到容老夫人身后面带困倦的容景玉,对容老夫人道:“不知这一路可否将景玉交予东涯?东涯好随时教导,不因路途而延误了学业。”
容老夫人求之不得,立刻颌首,“东涯先生愿意,老身自无不愿的道理,景玉就麻烦东涯先生了。”
东涯淡笑不语,对容景玉伸出了手。
容景玉笑容真实了一些,走上前,看似随意,实则用力地抓住眼前白皙修长的手指。
大门被早起的阍人缓缓打开,五辆马车停在外面,每辆车都由三匹马拉着,雕花刻凤,还有容府的徽记在上面。其中两辆尤为显眼,不仅车体比起其他马车大了一圈,通体更是采用楠木制成,花纹图案比起其他三辆只多不少,极尽华丽,一笔一画、一棱一角浑然天成,大气精美,皆是出自大家之手。
“东涯先生请。”见侍者们将木箱一个不落地搬完了,容老夫人侧身,抬臂,请东涯先上车。
“多谢。”东涯没有推让,带着容景玉上了第四辆楠木制成的车,容老夫人跟着上了前面一辆楠木制成的车。
随同的侍者们陆续上了其他三两马车,待他们坐稳了,车夫一甩马鞭,“驾!”轻叱声中,极富韵律的马蹄声先后入耳,马车的轱辘慢悠悠地转动起来。容景玉撩开帘子,看着容府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直至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线中。
东涯坐在对面,凝视着她将头探出窗户,向后回望,弯了弯眼,勾唇一笑,目光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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