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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末。
2013年,2月1日,凌晨两点三十分。英国伦敦。
这一晚上,整个英国的海岸线都笼罩在一片雷雨交加当中,即便这里是温带海洋性气候,也很少见到如此持续性的暴雨连绵。许许多多的船只都靠在岸边抛锚息航,连小山般的客轮都停止了载客。使得海关人员一时间无事可做。
但是有一辆名为“圣诞”的全自动水面清洁船,还在泰晤士河里工作。刚刚经过了千禧桥,这艘船的螺旋桨似乎卡住了什么东西,开始停驻不前了。负责水面清洁的工作人员立即过来查看,结果他们打开船舱,看到下面有一具高度腐烂的尸骨。
由于膨胀和朽坏,尸骨根本分辨不清任何面目特征,许许多多的部位腐烂得只剩下白骨。但是根据法医的判断,这该是一个亚洲女人的尸骸。于是,伦敦的海事局立即调查了近半年泰晤士河附近的失踪人口名单,继而一通电话打到了上海去。
接电话的人正好是当初的报案人——杜以泽。
“杜先生您好,我们是伦敦海事局的人,我们要通知你,半年前你报的失踪案也许有眉目了,我们在水底下发现了一个亚洲女人的尸骨,死亡时间大概是半年前……”通知的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失踪者是您什么人?”
“啪!”回答他的是挂了的电话。
这一天上海也是暴雨倾盆,杜氏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放着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婉转的调子伴随着滴滴答的雨声,使得装饰豪华的办公室,看起来也十分冷清。杜以泽很少去看窗外的风景,现在他转过身看着窗外,不知是不是雨太大了,湿润了他的脸。
十天后,杜以泽就来到了伦敦。
伦敦的海事局建的像是中世纪的城堡,在这样的日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无不是面色轻松。但是许多人也注意到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国男子走进了海事局。有穿着黑丝袜的金发女郎停下了脚步,互相交头接耳:“哦,他长得很可口。”
“杜先生,感谢你千里迢迢来到伦敦,我是海事局的局长斯科尔斯。对于您妻子的事情,我感到十分抱歉,不过请你协助我们的调查。”
跟随杜以泽而来的,还有徐楠,他有点担心少爷的精神状况——其实杜以泽前几天刚从医院里出来,他的胃一直不好,经常各种肠胃炎,胃溃疡住院。即使再怎么注意饮食,还是这个样子。只有和林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少爷没发过病。
后来,杜家的私人医生告诉他们,人会犯胃病无非两个原因:生理和心理。假如一个人精神崩溃,那么他的胃也会随之崩溃。很显然,现在的少爷就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们真的很担心少爷能不能支撑住去看那一具尸骸,看完了以后是不是就要胃出血了。
但是杜以泽坚持要来,无论是他,还是哥哥,都无法阻止。就连老爷子也叹息道:“让他去吧,早点死了这份心也好。”
所以现在,杜以泽在这里了。
徐楠帮他签字,写证明,繁琐的确认程序一道道过去,然后他们就可以去看尸体了。现在尸骨保存在冷冻室里,他们是穿着羽绒服进去的,进去以后,就看到一个长方形的钢铁冰柜处在冷冻室的中央,上面盖上了一层深褐色的帆布。
徐楠先走过去帮他确认一下,只是掀开了帆布的时候,他忍不住别过脸去,然后捂住了嘴——这女人真的是腐烂的够可以的了,皮肤全部都脱落,所有的骨头都清晰可辨,颜色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深黄色,这就是泡在河底的结果。
但是仔细看一看,可以看出来这一具尸骨的身材大小和林悦十分相像,再加上发现的地点,死亡的时间——应该就是她了。但是这个结果,不是少爷想要的。他也实在无法说出口,只能回头道:“少爷,很抱歉,我觉得你最好不要看。”
“你下去。”
“少爷,董事长吩咐了我得全程陪在你身边。”
“徐楠,你跟在我身边也快五年了,现在我说这话,不是以少爷的身份,而是朋友。”
杜以泽很少对下属真情流露,即使是偶尔的关切都让人十分激动。何况是此时此刻软弱的请求。
于是徐楠就出去了,他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杜以泽的背影。冷藏室里面只有一个小椅子,杜以泽就缓缓坐了下来,目光锁定在冰冻柜子上面。也许他和姐姐就相差这么多步,但是没有任何办法跨越这一道长长的鸿沟——
死与生,白骨与活人。
杜以泽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打开盒子,里面是黑色天鹅绒包裹的一枚钻戒:“姐姐,其实我打算回国以后向你求婚的,连结婚戒指都买好了。但是你很懒,又这么爱找麻烦,我现在要考虑到底给不给你这个戒指。”
棺材里的人,当然不会说话。而杜以泽把戒指紧紧握在掌心里。
他甚至没有勇气上前去看一眼,因为这样就没法自欺欺人说姐姐还没有死了。
那一晚的事情,他什么都没有目睹,姐姐就不见了。当他追上去的时候,只见到那个白化人拽着姐姐的头发,朝她的脑袋开了枪,然后,一声,两声,三声……姐姐缓缓倒了下去,他也没有了知觉,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面。
但是现在,上天仿佛要他承认这个事实了。他却带着戒指来看她。虽然说人总要死的,但是姐姐走得实在太突然,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所以当初受到的钝痛,一直持续延留在感官里面,很久很久没有一点点消散的迹象。
“姐姐,有几件事我还没跟你说一声抱歉。”他的态度很软,好像要补偿当初对她暴躁的那一段时光:“我们最后在沈阳吵架的那个下午,我不是故意踢了你的行李箱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走,你一个人走的时候我也很想跟上去。”
但是当时年纪还小,哪里懂得那么多事情。只是觉得姐姐让自己不好过了,她也休想走得开开心心。现在想想,姐姐分明才是背负最多的那一个。
“还有,我一开始真的很讨厌你。十四岁以前,你很笨,成绩比我这个从不听课的人还差,老是给爷爷带来麻烦,还长得不漂亮。但是后来,本来的那个姐姐走了,你来了,你说你叫沈悦已经死去很多年。你又聪明又能干,还老是爱逞能,只是下雨天会忘了带伞。还喜欢在我的面前说一些大道理,其实你真的很烦。”
“但是姐姐,对我而言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想我不该那样对你的,尤其是不该让你滚,还对你说别出现在我面前,那些都是气话。”只是想不到,或许有一天孩子的玩笑都会成真。姐姐真的走了,再也无法出现在自己面前。
而他,独自一个人面对棺材,渐渐地泪流满面。
小时候的姐姐又可爱又倔强,长大后的姐姐又麻烦又优秀,直到怀抱中相爱的那个姐姐,会温柔体贴无比,会把他视若生命。这时候他才深深地爱上了她,不再是那些虚无缥缈年少轻狂的性幻想,和求之不得的饥渴。而是两个人心贴心肉贴肉的那一种欢喜,他第一个晚上就明白了可以和姐姐过一辈子的,姐姐的温柔简直无法抵挡。
但是红颜化为白骨,留下难以痊愈的伤口。
“姐姐……既然你用了十年的时间让我记住你,那你猜猜我会花多少年的日子忘记你?”他仿佛一个生怕永远失去的孩子,不停地倾诉:“我也想早点有妻有子,我的妻子要很爱很体贴我,她最好是个独一无二的美人,那样我们的孩子一定漂亮。但是现在你把这一切都毁了,你猜猜不到半年的时间,我拒绝了多少送上床的女人?”
“姐姐,你别以为你魅力多大,因为这只是我死心眼忘不了你。”他说:“一直忘不了,你就是我的幽灵,每晚都来骚扰我。”
说完了这些话,杜以泽终于忍不住让泪水滴落在地板上——在姐姐面前还不哭,这一辈子他不会找到第二个人可以在她的面前哭。爷爷,孙爷爷,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亲人,都无法像姐姐一样,让他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
杜家的少爷不能哭,杜以泽不能哭,只有姐姐的小泽可以。
最后的最后,他站了起来,想把戒指套在她的指骨上。就算是白骨一具,好歹也随之入殓,反正这戒指不会属于第二个女人。
于是他走到棺材的前面,手指轻轻地掀开一个小角落,落入眼前的先是灰黄色的棺底积液。然后,他看到了白骨的一个角落,顺着骨头的位置往下,他很快就找到了右手的手指关节。都已经腐烂成了森森然的白骨。
他把戒指要套上去,于是手也情不自禁地伸了进去。
但是,戒指还悬在半空中,杜以泽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目光死死逡巡尸体五指的指节——食指比无名指要长一截,但是姐姐的右手分明是无名指比较长。他再掀起一个角落,所有的细节一一探查过去,都和姐姐不符合。
姐姐的肩膀比她的要短一点,姐姐的头发不是这种棕色,而是要偏亮一点。
这具尸骨根本不是她!
杜以泽放下了帆布,出来的时候徐楠迎了上来:“少爷?”
“告诉海事局的人,尸体搞错了,不是林悦。”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顿了顿,继续道:“如果没人来认领这具尸体,你就安排一下给这个女人下葬。”
“好的,可是少爷,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因为他庆幸这不是姐姐。或许那个幸存的梦想还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