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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健儿想自己对金玉郎一定是太纵容了,惯得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了。周围的人谁敢这么阳奉阴违的哄骗他?谁也不敢,唯独这小子敢。人人都知道他喜欢金玉郎,金玉郎这就是恃宠而骄,就是故意的要挑战和降服他。
亏得这小子不是个姑娘,亏得他陆健儿没有断袖之癖,要不然就完了,要不然这金玉郎能把他活活拿捏死。他要的是个能陪伴他的弄臣,不是一个专门惹他生气的佞臣,金玉郎要是总这么和他对着干,他可受不了。
他不能打他,双方力量相差悬殊,打他和打大姑娘是一样的,打赢了也没脸,也不解恨,既是不能对他动武,就得换个方式教训,于是他开了口:“玉郎,我的想法,你很清楚,但是你明知故犯,一定要让我不高兴,你的想法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金玉郎在这沉默的短暂片刻里,已经镇定了下来。听了陆健儿的话,他没急着回答,转身把自己坐过的躺椅摆正了,他上前搀了陆健儿的一条手臂,像恭敬老太爷一样,把陆健儿扶到了躺椅前:“你先坐,坐下了我们慢慢说。”
外头的太阳确实是大,于是陆健儿一屁股坐了下来——没躺,只是坐着。金玉郎后退一步,先是下意识的想要坐到旁边的躺椅上去,可是一转念,他又改了主意,打算可怜巴巴的蹲到陆健儿腿边,然而脑筋又一转,他还是坐上了椅子。
不能直接就开始装可怜,今天这件事情,不是装装可怜、说说好话,就能解决的了。
垂头望着地面,他低声开了口:“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也在着急。只是我觉得他可怜,想给他找户好人家。要不然,就算把他送走了,我心里也放不下他,一辈子都要惦记着。”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我要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乎,那我成什么了?我不成坏人了嘛?”
“你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金玉郎一歪头,做了个思索的姿态:“我……我觉得我不坏。我是害过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并不是我故意的要去害人取乐。要说我哪里不好,我也就是个没本事、没出息罢了。可我没本事没出息也碍不着旁人啊,要不是段人凤卷走了我的钱,我一辈子不成器,也照样有饭吃。”
他这样认真的思索与回应,让陆健儿反倒不好再继续阴阳怪气。但是凭着他对金玉郎的了解,金玉郎这一番表演,也绝不会让他软了心肠。
“既然你是个好人,狠不下心送走那个孩子——”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说完了后半句话:“那我就替你做一回恶!”
然后他迈步就往房里走。
金玉郎还存了一肚子天真动人的言语没有讲出来,万没想到他会临时改换战场,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慌忙起身去追,然而那陆健儿腿长步大,三步两步就已经进了房内。等他跑进去时,眼前情景吓得他满头短发几乎一起直竖——陆健儿抓住了婴儿的一条小腿,已经把那孩子倒拎起来了。
胖奶妈子一点也不济事,吓得靠了墙,那孩子大头冲下的被陌生人拎了,也是哇哇大哭。金玉郎见势不妙,婴儿的嚎啕又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下一秒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陆健儿面前。双手紧紧攥了拳头,他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要杀了他!
但是两只手抬起来又放了下,他哆嗦着发出了声音:“你要干什么?”
陆健儿的眼珠子泛了红,一贯木然的面孔,隐隐现出了一丝狰狞:“帮你一了百了。”
金玉郎伸手要去接孩子,可陆健儿抬手一躲,把那孩子像个玩意儿似的在空中一甩,孩子的哭声随之惨厉起来,尖锥锥的扎进金玉郎的脑子里去,于是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和那孩子之间的羁绊:那小生命痛一分,他会跟着痛十分。
房内是陆健儿,房外是陆健儿荷枪实弹的随从,他走投无路,打也打不过人家,抢也抢不过人家,急得只能是哭:“陆健儿,你不能这样,你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你爱你的儿子,我也是一样啊。”
然后他“扑通”一声,下了跪。
双臂紧紧搂住了陆健儿的腿,他仰起脸来向他哭诉:“我再也不敢骗你了,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他送走,我说到做到,否则我们两个都任你处置。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我发毒誓。”
陆健儿低头看着金玉郎,有点惊讶,因为从未见过这小子如此激动过。纳罕之余,他也冷静了些,心想自己若是真把未来妹夫的亲生儿子摔死了,也不是事,如果金玉郎这回真受了教训,肯乖乖的把这孩子打发掉,那岂不是更好?
这么一想,他把那孩子往旁边床上一扔,然后对金玉郎说道:“好,那我就给你三天。希望你不要再耍花招让我失望。”
金玉郎起身扑向床边,先把孩子抱起来了,随即转向陆健儿,连连的摇头:“我不敢,我不敢了。”
陆健儿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迈步走了出去。金玉郎站着没有动,直等听见外面院门一响,那一行人确实是离去了,他才靠着墙壁,缓缓的瘫坐了下去。
婴儿哭声渐歇,在他怀里抽抽搭搭。他直着眼睛向前看,良久的不言不动。胖奶妈子靠了另一面墙,最先回了魂:“先生,您这是招惹了什么仇家啊?用不用赶紧躲一躲呀?”
金玉郎轻声答道:“躲不了。”
过了片刻,他又自言自语道:“还有三天。”
金玉郎,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真不是坏人;也发自内心的,认为陆健儿心理变态。
正常人不会这么执着的要控制他,毕竟他们说到底也只是朋友而已。或许他们将来还会成为亲戚,但即便是对待亲戚,也没有陆健儿这么干的。所以,金玉郎断言,陆健儿就是心里变态。
他需要这个变态去死,陆健儿死了,他才能继续轻松自由的活下去。但陆健儿还不能立刻就死,因为他需要从对方身上再尽量多的攫取一些利益。像他这样一个娇弱的公子哥儿,让他靠着自己的双手挣饭吃,那是绝不可能的,他不会创造,只会寄生。
况且,想杀陆健儿也不容易。想杀陆健儿的人多了,他在其中都排不上号。
没有硬碰硬的本事,那就只能暂时妥协,可是在三天之内,他上哪儿能找到一家有钱有势无儿无女的好人家去?这一送,就不知道何时才能把孩子接回来,他不能随便找户人家就把孩子扔过去。
金玉郎开始去找那个他心目中的“好人家”。
第一天第二天,他梦游似的在街上乱逛,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他抱着孩子出了门,心情类似那即将被问斩的死囚,大限将至,他又是呆,又想哭,又想让时间停滞,让自己可以永远的抱着怀里这个小伴儿。
可是时间并不停滞,到了中午时分,他和孩子都被烈日晒的发昏,只能躲进了一家咖啡馆里。他要了一杯牛奶,一盘冰淇淋。坐在靠窗的位子里,他给孩子喂了两勺牛奶,然后自己低头去吃冰淇淋。他吃得很快,一勺接一勺的往嘴里送冰,吃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了动作。牙齿咬着勺子,他的眼泪滴进了盘子里。
他想接下来可怎么办呢?再去给陆健儿下一跪?不行的,没用了,在陆健儿面前,他向来不占上风。怀里的这条小生命真可怜,就像他这个父亲一样可怜,没人疼,没人爱,没人要,一个大可怜,一个小可怜,两条可怜虫,却又无法相依为命。想到伤心处,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全落进了冰淇淋里。
这时,一只手忽然拍上了他的肩膀。
他吓得一哆嗦,立刻回头望了过去,而那人款款的走过来坐在了他对面,正是花枝招展的白小英。
白小英和他也是好久不见了——好久不见,一见就又是他在餐厅里垂泪,这让她忍不住的又惊又笑:“哎哟,又怎么啦?”紧接着她展眼一望,越发的惊讶:“孩子是谁的?”
金玉郎抬头看着她:“姐姐?”
“这回认得我是姐姐了?不说我是老太太了?”她笑着又问:“谁那么心大,把孩子给你抱着?你会抱吗?”
“这是我儿子。”
白小英一挑细眉:“你儿子?”
“就是上次济南的那个……”金玉郎说到这里,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中间的事情一言难尽,总之就是她不要这孩子了。”
“她不要,你就要呗。”说着她欠身向金玉郎怀里看了看:“多好的一个小娃娃呀,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我叫他宝宝。”
“那就叫金宝儿得了,和你一样,听着就有钱。”
说到这里,她正了正脸色,意识到了此刻不是自己欢声笑语的时候:“你是得了个儿子,又不是丢了个儿子,大白天的哭什么?”
“很快就要丢了。”
“丢什么丢,除非是你没心肝,不要他,要不然他这么点的一个娃娃,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金玉郎叹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了眼泪。这回眼前清亮了,他看着面前的白小英,心中忽然一动。
“姐姐,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白小英有点警惕:“什么忙?你先说来我听听。”
“我能不能把宝宝放到你家里去?不会太久,只放几天。奶妈子是现成的,你能找间屋子,让她们两个住一阵子就行。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再把他们接回去。”
“这一阵子?”白小英上下打量着他:“你这一阵子有什么大事要忙?连儿子都不要了?”
金玉郎幅度很大的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的未婚妻家里不允许。”
“你要结婚了?”
“是。”
白小英当即一撇嘴:“你又不是我儿子,凭什么你要结婚,我就得帮你养孩子呢?”
金玉郎望向了她:“我不会让你白帮,我会报答你的。”
“你怎么报答我?”
金玉郎看着她的眼睛,她那眼睛水汪汪的,是相书中的桃花眼。她面貌保养得很年轻,沧桑全藏在了瞳孔里,水汪汪的桃花眼中,藏着一份老辣。
“我听你的。”他说:“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