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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郎中午上火车,晚上到了家。
他进门时,段人凤正坐在院子里摇扇子乘凉,冷不防的见他推开大门走进来了,她一惊,当即站了起来,上上下下的看他。他的样子可真是狼狈极了,走的时候穿的半旧西装,现在已经没了本来颜色。衣服脏,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也脏,神情则是呆呆的,进了门就站住了,盯着她也不说话。
段人凤屏住呼吸看着他,心里生出了不祥的预感,同时一言不发,一个字也不敢问。
她怕自己会问出噩耗来。
两人对峙似的呆站了片刻,最后,金玉郎开了口,还是那么呆呆的:“龙死了。”
段人凤问道:“怎么死的?”
“不知道。”
然后翻着眼睛望向上方,他做了个孩子气的冥想姿态,思索了一下又道:“轧死的。”
段人凤好像也傻了,喃喃的重复:“轧死的。”
金玉郎这时打了个冷颤,如梦初醒似的,他张开双臂走向段人凤,在抱住段人凤的一瞬间,他开始呜呜的大哭。他的短发汗淋淋,泪水与嚎啕全喷在了段人凤的肩膀上,哭着哭着他没力气了,一点一点的溜下去,最后他坐在地上,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段人凤依旧笔直的站着,眼睛里是干的,不但没有眼泪,甚至也没有情绪。
后来,她在金玉郎面前蹲了下来,问道:“尸首呢?”
金玉郎哭得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双手冰凉的紧握了拳头,手指也是僵硬的。抬头看着段人凤,他一抽一抽的哭喘,段人凤也不急,就那么蹲着,等着。
直过了半个来小时,金玉郎才渐渐的能说出话来了。
“我们上了火车,开始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后来,就有人从天窗跳进来,带着枪,要杀人。龙的人和他们打,打不过,龙和那个张福生要跳车,我不敢,我没跳,他们后来也没跳,也没管我,自己爬到别的车厢里去了。再后来,过了好久,天都要亮了,火车停了。那些人让我下车,我在外面,看见了好多血,铁轨上有蓝布裤子,还有血和肉,他们说那是龙,他们还找龙的脑袋。”
“找着了吗?”
“不知道。我害怕,我没问,我在小站里等火车,等来火车我就回家来了。”
“他们没杀你?”
金玉郎理直气壮的摇头:“不杀,他们不理我。”
“是陆健儿的人?”
金玉郎又哭了起来:“我没问。”
段人凤扶他起来回房,给他拧了热毛巾擦脸擦手,给他找了洁净裤褂换上,给他端了茶水点心让他吃着喝着。然后拎着手里那把扇子,她失魂落魄的靠墙站了,心里还是什么都没想,就只是发呆。后来夜深了,她都躺到床上了,依旧还是发呆。
午夜时分,金玉郎大概是做了噩梦,闭着眼睛大叫了一声。她翻过身去看他,又推了推他:“醒醒,是不是做梦了?”
金玉郎睁开眼睛,看清了是她之后,才答道:“我梦见我又回到火车上了,龙还活着,他们还在追杀龙。我吓死了,可是怎么醒也醒不过来。”
段人凤“哦”了一声,用睡衣袖子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你说,我哥是被火车轧死的?”
金玉郎侧过脸来,面对了她:“你别问了,我怕你听了,心里不好受。”
段人凤笑了笑,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泪光:“我没想到他会死得这样惨。我以为我们兄妹两个,怎么着也还能一起再折腾个几十年。”
金玉郎说道:“你别折腾了,龙已经折腾成这个下场了,你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是一撒手就什么都不管了,可活着的人可怎么熬呢?我怎么办呢?”
段人凤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没说要去找陆健儿报仇。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我知道。”
“你答应我,我们以后就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外面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和我们没关系,好不好?”
“这是我们能做主的事情吗?”
金玉郎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住:“你答应我,能不能做主你都要答应我。你从来不骗我,我最相信你的话。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
段人凤答道:“我答应你。”
然后她合身靠住了金玉郎的臂膀,扯起被子盖住脸,她开始无声的流泪。泪水洇湿了金玉郎的肩头,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段人凤终于哭出来了,他猜测她现在一定是心如刀绞。
但是没关系,过一阵子就好了,等到小孩子出生了,还会更好。到了那个时候,段人龙就成了上一代的旧人,他在段人凤心中的地位,一定会被那崭新的婴儿取代。
因为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他伸过手去,握住了段人凤的手,同时心里想起了许多细细碎碎的实际问题,比如再过几天,他得把那被段人龙烫出了窟窿的窗帘换掉。天气这么热,可以换上清凉颜色的窗帘了,浅蓝的?浅绿的?碎花的?好像都不错。
他叹了口气,翻过身来拥抱了段人凤,把嘴唇印上了她的额头,用力的吮吸了一下,好像是要把她的灵魂吸出来、吞下去。
段人凤从来不是爱哭的人,况且她也没有什么哭泣的机会,她不让别人哭就不错了。
她在被窝里,搂着丈夫的一条胳膊长久的流泪,后来糊里糊涂的捱到了天明,她起了床,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金玉郎也醒了,用冷毛巾给她敷眼睛,她仰头坐在椅子上,眼睛上蒙着冷毛巾:“我想去那个地方,要是我哥的尸首还在,我好给他收尸,办办后事。”
“那除非是我也死了。”
“什么意思?”
“你哪儿也不许去。”
“那就不管他了?”
“他没尸首了,还怎么管?”
段人凤很虚弱的笑了一下:“那就不管了。反正就算有尸首,就算是风光大葬了,最后也一样是在棺材里烂成骨头。不过将来等我死了,你记着,也别管我,一把火把我烧了就是了。”
“为什么?”
“从小到大,他无论得着什么好东西,都一定会分我一半,我淘气,他陪着我,他闯祸,我也陪着他。这回他死得这样惨,所以我也不愿入土为安,要惨一起惨,要不然,对不起他这些年对我的好。”
金玉郎说道:“等你死的时候,你早把他忘了。那个时候你心里只有我和我们的儿女。你会舍不得我们,让你死你都不肯死。”
段人凤轻声反问:“是么?”
然后她自问自答:“也许是。”
金玉郎又道:“还也许是我死在你前头呢。”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一阵悚然,不知道自己怎么谈到了这个话题,又谈到了这个地步。将段人凤蒙在眼睛上的冷毛巾取下来,他说道:“今天有凉风,我们到院子里坐坐去。”
然后他走到段人凤面前,弯下腰直视了她的眼睛:“我们的家庭得来不易,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过日子。”
段人凤看着他的黑眼珠,感觉他此刻郑重得过了分,简直像是在威胁自己。但她只点了点头,因为她虚弱到了极致,多余的话,她是一句都说不动了。
这一天,金玉郎关了大门,自己不出去,也不许段人凤出去。
他下午发了烧,段人凤认为他是受了大惊吓,“吓坏了”,想要出去给他抓两幅安神的药回来,结果他差点对她翻了脸。
第二天,他退了烧,也知道饿了。偷眼观察着段人凤,他见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着的,一定是偷偷的哭过。看破不说破,他让仆人出门买了鲜花回来,将家里装饰得热热闹闹。等到了晚上,他又对段人凤说道:“我们看戏去,好不好?”
段人凤问他:“不是不出门吗?”
他说道:“我想让你忙起来,忙着玩,忙着乐,忙到把龙忘掉。”
段人凤当然明白他的心意。
她梳头更衣,跟着他出了门,看了一场锣鼓喧天的大戏。人在包厢里坐着,她盯着戏台,心想:哥哥看不到了。
她哥哥最是个爱热闹的人。
回到家里,她和金玉郎上床休息,忽然又想自己得给哥哥烧些纸,活着的时候,他自己会发财,现在死了,他的本事就没有用了,逢年过节了,他就得等着自己给他烧纸送钱了。
这么一想,段人凤简直着了急,又不便对金玉郎说,因为金玉郎现在也是神经兮兮,恨不得求她快把段人龙忘掉。所以翌日早上,趁着金玉郎还没醒,她自己拢拢头发套上长衣,出了门去。胡同口正好有个杂货铺子,她进去买了几刀黄纸,顺路发现这铺子老板的二儿子还是个裱糊匠,会糊纸人纸马纸房子。于是她又和老板说定了,让他家的老二给她糊些纸活儿,除了纸人纸马纸房子之外,再糊一堂家具和一辆汽车。
她还是累,说话都是慢吞吞的,听着特别的有耐心,特别的和气,简直成了个絮絮叨叨的小少奶奶。等到和铺子老板交待清楚了,她又慢吞吞的往外走,抬脚跨过高门槛子,她像怕踩死蚂蚁似的,低头看着地面,让脚轻轻的落地。
她就这么轻轻的、慢慢的回了家去,烧了那一捆黄纸。
关起大门来,她闷声不响的熬过了这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家里没什么变化,只有窗帘换了新的清凉颜色。金玉郎看贼似的看着她,最远只许她走到胡同口。她的心气没了,脾气也没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懒怠和他犟。
等到天气略有了几分秋意的时候,她那身体舒服了点,呕吐和眩晕都明显减少了,肚子也隐隐的隆了起来。这天下午,金玉郎想要添一辆新汽车,自己跑去了汽车行里,她在家中百无聊赖的这里坐坐,那里站站,后来就披了一件薄薄的短外套,交待仆人看家,自己推门出了去。
她是想出去散散步,可是走了几步之后,又感觉兴味索然,没什么意思。于是在胡同外的水果铺子里买了一大罐山楂蜜饯,她打算还是回家去,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停下来,抬起了头。
她的前方站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正目光灼灼的望着她。而在看清了那人的面貌之后,她手里的蜜饯罐子落了地,同时就觉着头上发根乍了起来,手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前方那人,是张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