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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平时的话,撒绯肯定不会违背罕默的警告的,但那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背心的布黏在了身上,被阳光晒得微微刺痛,汗水和沙子和布料都糅合在一起贴在皮肤上,他觉得呼吸都有点难度,反正他们所在的地方偏僻无人,凯凯又从小和他长大,并不是不能守住秘密的人,他思索片刻便也把衣服脱掉而扑通一声游进了海里。那感觉真是舒服啊,冰冷的海浪冲着全身上下,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适的伸展,吸收着凉爽的感觉。
黄昏的时候,他和凯凯手牵手的走回了家。他把背心挂在左肩上,下面灰白色的长裤卷到膝盖,凯凯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背上,怀里抱着一堆捡来的贝壳和破残的珊瑚,她的手挽着他的胳膊,迎着晚霞的余光的笑容像在海水里发光的珍珠那么灿烂。他们打打闹闹的走了回去,哼着《月光下的鲸鱼叫做亚卡》,两个人都很开心,直到看到倚在家门口拿着烟斗的罕默的怒容。
撒绯讪讪地放下了凯凯的手,并且低下头,沉默地穿上了衣服。凯凯不安的摇了摇他的手臂,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便回家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看见你的背了?”进了屋子,便是死一样的寂静。罕默盯着他的脸,似乎要看出一个窟窿一样。过了很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
“是的。”他低着头回答道。
罕默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着窗外即将沉没在海平线的太阳,重重的抽着手中的烟斗,烟草的味道苦涩而沉重,带着丁点的甜香,燃烧在烟斗里的微弱焰火被风吹起,闪烁着如星星般的红色光点,最终在地板上被熄灭。
凯凯的尸体是在隔天傍晚找到的,在她和撒绯经常去的那片海滩和岩石之间。
他们说那天的海浪非常凶猛,凯凯试图潜水到深处去摘一些深红色的罕见珊瑚,但是她的脚被海草缠到了,海水涨潮,冷热的水流全都搅浑在一起,让她无法游出水面,终于窒息而死。
女孩的面孔非常平静,惨白的脸上似乎还有随时绽放出来的笑容,太过年轻的容貌,甚至没有盛开到最美的时刻,就已经消失不见。撒绯没有去看她的遗体,也没有去参加葬礼,更没有去安慰对方的父母。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冷的全身颤抖发颠。对此全村的人都表示了充分的了解,谁都知道罕默家的孩子和凯凯要好异常,长大了肯定要结婚成家,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不仅对凯凯的父母表达了哀悼,面对罕默也要安慰几声。
三天之后,罕默终于把撒绯从房间里拎了出来,一盆水泼到了他的脸上。咸咸的海水随着他仍有稚气的轮廓流下,刺得一直没有落泪的眼眶逐渐泛红。
“那女孩子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罕默仍然是大口大口抽着烟草,眼神和表情在灰色的烟雾后面看不清楚。他缓缓地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小子。所以给我收起这副窝囊的死样子,明天一早就给我到她父母那边去,好好的道个歉。”
撒绯瞪大眼睛看着他,天蓝色的瞳目澄澈明亮,只有淡淡的哀伤和悲痛,透明如见他成长的海水一样。罕默看着这样的眸子,不觉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我叫你永远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背么?”他见养子呆呆的摇了摇头,不觉把烟斗放下,一拐一瘸地走到了他面前,吃力的蹲了下来。
“印记,孩子,你的背上有印记。”
“……”撒绯张大了嘴巴,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在他这辈子里,所有接触的东西都只有和海洋与捕鱼有关,所以他丝毫不了解这两字的意义。“那……那是什么?”
“是一种烙印。”罕默沉声说道:“你还记得去年我们捉到那两个在村里住宿的旅人?”
撒绯点了点头。两个从远方来的中年男人,说是经过此地的旅人,在这里得到了热情的招待,但他们却偷了布兰特老人家里的鱼和一些其他的珠宝,在晚上想要逃跑的时候却被一些起得早的渔夫们怀疑并且抓住。黑鱼村的人天生淳朴善良,偷窃罪是要砍手砍脚的,但年迈的村长只是取来了有着村子徽章的铁板,在他们的额头上烙了下去,然后放他们走人。“这样无论他们去哪里,人们都会知道他们曾在黑鱼村偷过东西,罪恶的烙印会永远在他们身上。”村长是这样说的。
难道自己身上也有这种东西?如果被人看到就会以为他是小偷?撒绯一时惨白了脸,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养父。
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罕默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撒绯,你身上的印记和别人不同,并不是被人烙的,而是天生就有的。在你出生的时候,这个印记便生在你的背上。”他顿了顿:“是人鱼的印记,孩子。你身上有人鱼族的血脉。”
撒绯张大了嘴巴。他的指尖开始颤抖起来。
生长在海边,自然是有听说过关于人鱼族的传说的。
那是极美的生物,他们带着珊瑚做的首饰,流下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和水晶,有五彩缤纷各种各样的长发,在深海里可以看到很远的距离的透明瞳目;每当双月之夜时,他们会聚集在海的中心,成千上万的美人鱼对着漫天繁星的夜空高声歌唱,据说听到他们歌声的人们会连续好几天都沉浸在那种美妙的天籁中久久不能回神,有些人甚至再也不能恢复正常。
还有很多其他的传说,有些地方说那些爱慕虚荣并且专注于外貌的美丽的女人最容易听到人鱼的歌声并且被它们吸引而走,为了永生的美貌和青春而放弃了陆地的生活,但她们是走进永远的诅咒,会需要不断地吞咽吃掉美丽的少女们才能保持美貌;还有些地方说人鱼是死神的代表,住在海边的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听到的总是它们美妙的歌声,仿佛大海的召唤,于是灵魂便跟着穿过死亡的边缘而归回大海的拥抱。
总之,传说甚多,但也仅仅是传说而已。
“人……人鱼?”撒绯听到自己的声音颤颤的响起,他全身冰凉,喉咙发出了陌生的咯咯声音。
罕默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吃力的站了起来,摸索着烟斗开始点火,撒绯也跟着他坐在了对面的桌子上,眼睛眨都不眨,就怕错过了他的一丝表情。
“十五年前,我在安娜王后号上服役,噢,那真是极好的一年。我们从亚达噶城出发,去了东洲的千灯城、沿着西域的眼泪河一直到了雪蕾妮涕海,最后上游直到在北陆边缘的蓝湖河脉,在冰川雪地中冰冻了接近一个月,也不知道船长在寻找着什么……”他的眼眸眯了起来,目光逐渐迷蒙,仿佛看到了当年无边无际的银白雪地,以及在甲板上每天因为冻死而抬出去的的水手们的尸体。一口圆形的烟圈缓缓地被吐出来,他压低的声音里有一丝恐惧,继续述说道:“后来有一天,船长终于命令我们砸开冰冻的河流,王后号终于活跃起来往前驶去,十多天之后,我们终于再次闻到了属于咸咸的海水味道,以及看到了笼罩海洋的阳光。那一刻我们才感到再度活了过来。该死,你知道北陆的边缘上有多冷么,孩子?就连呼吸都像有刀子从嘴巴勾住喉咙,往外面狠狠地拖拉。你这辈子应该还没看到雪吧,哦,诸神在上,希望你永远都不用经历那样的寒冷。”
撒绯木然的点了点又摇了摇头,他完全沉浸在养父的故事里,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像是有雪花贴在肌肤上,完全忘了海边的潮热和温度。
“我们没有马上回城,而是在西西兰群岛暂时停泊。船长为了庆祝我们成功的生存下来,并且补偿我们痛苦的经历,命令我们驶向拉斯特城。你你知道那座城在哪里么,孩子?哦,不,你肯定不知道,那是男人和水手们的天堂。”罕默嘿嘿嘿的笑了起来:“真是金碧辉煌的一座城市啊,我们还没靠近拉斯特城的港口,在甲板上就可以看到她在夜晚里闪烁的金色光芒,像是从天下掉在海面上的金币袋,我们还离她有两百链的距离,就可以听到从岛上传来的音乐和喧闹了。”罕默微笑起来,他摇着头低低哼起了一手撒绯不认识的歌:“拉斯特城,也叫做不夜城,她真是值得这个名字。总之,我们停泊了五天五夜,而在最后的一个晚上,由我守船。”
“那个晚上天气很好,因为是停留的最后一天,因此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就连厨房的老阿里安都走了,尽情地去享受启航之前最后的狂欢,真是天杀的,我也不知道他下船去干什么,他都那么老了……总之,船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如果我那时候清醒的话肯定不会留下来守船的,但我前一天真是喝的够多,整整一桶浆果酒!你知道那是多少么!我这辈子再也没喝过浆果酒!现在一闻到那种味道就想吐!没办法,反正我一个人留在船上了。酒醒了之后,我肚子饿了,因为前天吃的东西全都被吐到海里去了。而就在我在厨房里砍着火腿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什么?”撒绯紧张的问道:“什么声音?”
“噢……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罕默眯起了眼睛:“像是很远,又像很近,好似从我脑海里或者身体内的某个部分传送出来的……很奇妙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撒绯,但我知道……她在哭。”
“她?”
“是的……是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孩的声音。”罕默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快疯了,我不断地在原地转圈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不停的堵住耳朵,但我阻止不了,她一直不停地哭泣着,哀求着……”他的手颤抖了起来,不受控制的握紧了拳头:“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怎么到了船只的地下室……”他屏息地顿了顿,撒绯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呼吸:“然后……天啊,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不是真的……她就在哪里,在一个巨大的,方形的,水晶玻璃或者其他什么透明东西形成的水盆里……”
“她……?什么她?”撒绯紧张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