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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立公夫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虽然匆匆赶来未及梳妆,发髻倒不显凌乱,淡绿绸衣衬得容色格外明净,身量适中,眉目平和,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温柔秀娴的气韵。她嗔怪地扯了下秦立公的袖口,说:“别急,消消气,究竟发生什么事没搞清楚呢,发什么火。”
秦立公吞下一口气,“说,怎么回事!”
朱景中“啪”地立正,“报告校长,嘿嘿,这好像是个误会。我晨练回来,跟在院子里散步的小温撞了个正着,天黑,看不清楚,还以为进贼了,两边就动了手。”转过头朝温宁赔笑,“小温,你说是不是?”
“晨练?我就纳闷了,怎么没在训练场看到你啊!”罗一英冷笑着插话,“别是又去赌到天亮,偷偷摸摸溜回来的吧。”
秦立公沉声道:“又去赌了?我记得上周你还跟我保证过,戒戒戒!作为学校的政教组长,你这样怎么以身作则?你好意思台上一堆大道理,台下麻将牌九搓得哔哗响!”
朱景中被训得抬不起头。
秦立公又转头直视蒋蓉蓉:“小蒋,不是我想斥责你。瞧你在特校一副天大地大,唯我独尊的模样,半点亏都不肯吃。我告诉你,管不好丈夫,就是失职,就是无能,今后别再让我听到你那些牛皮哄哄的狠话!”
蒋蓉蓉一下子就哭出声来,“校长,我有什么办法,他是您的下属,我还能弄根绳子栓他啊——”
秦夫人忙上前扶住蒋蓉蓉,柔声劝慰,又说:“老秦,这都是人家小两口的私事,你扯那么远做什么!”
于是秦立公回到正题,问温宁道:“刚才朱景中说的,是否属实?”
情绪尚未回复的余南一脸气愤,正要抢答,温宁拉住她,微笑道:“确实是这样,刚才灯一亮,才知道闹了个大乌龙。真是不好意思!”
“该说不好意思是这两口子!”秦立公气恼地说:“没有朱景中的赌到天光,哪来这出戏。小朱、小蒋,瞧瞧你们,欺负人不害臊,小温一个女孩子,刚来特校第二天,就被你们打成额头都青了。余南,有时间陪小温到医务室去瞧瞧。”
“我们还被打流血了呢——”蒋蓉蓉不服地低声嘀咕,秦立公严厉的目光扫视过来,她赶紧闭了嘴。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都是一场误会,我来作个中,说个合。”何曼云的笑声总让人感到愉悦,她走过来说道:“按理说,温宁妹妹昨天到校,咱们作为老同志,应该设宴接。不巧被刘昌那件事耽搁了。不过嘛,今天也不晚,正好咱们好久没聚过,不如,晚上咱们一起聚聚?校长,您看我这个建议怎么样?”
“小何就是机灵。”秦立公露出一缕微笑,“这个建议很好!嗯,谁作东——”
余南和罗一英同时将目光投向朱蒋两夫妻。
朱景天拐胳膊磳蒋蓉蓉,后者双目朝天,撅了撅嘴,不搭腔。
“当然我作东。”何曼云接下了话,“身为办公室主任,公务接待,迎来送往,是我的职责。昨天我失职,今晚特设薄宴一席,以作赔罪。校长,您瞧我诚意够么?”
“你一向都有诚意,不过拜托别再让咱们吃食堂小包间,你可以签单,我已经吃厌了。”余南心疼地察看温宁脑袋上的青紫,嘴上也不空闲。
“坏丫头,我哪儿得罪你了,成天找我的茬儿,这是在说我小气是么?”何曼云佯作恼怒,脸上却是笑盈盈的,“我偏不让你看低了,今天的主客是温宁,温宁你说,想去哪儿吃?”
秦立公也兴致盎然地说:“对,小温,你说说去哪家馆子吃?”
温宁深感为难,“我刚到石州,不知道哪家馆子味道好……”话说半途,蓦地脑中灵光闪烁,“不如去醉川楼?听说,那是石州城有名的酒楼,刘组长虽然在酒楼旁边出了事,咱们正好吃饭之余找找线索,工作生活两不误。”
“这主意不错!”秦立公颔首,定了下来。
待大家都散了,回到温宁的房间,余南私下对温宁说:“方才你拉住我干嘛,让那朱景中胡编什么遭贼,你是贼吗?!”
“你说他在胡编,难道秦校长看不出来?”温宁倒水洗水,一边说:“把事情搞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再说,这场架,咱俩没吃亏!这才是最重要的。”
余南长叹一声仰卧床上,面带沮丧,“唉,原来是这样!天啦,这些领导的花花肠子,我总是摸不清楚,不知道为这个吃了多少暗亏。你来了,我算有了底气。往后,全指望你提点我。”
温宁将毛巾晾好,笑道:“没有这么复杂,做自己,有脾气性情也挺不错,至少大家都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不会当面惹你。她们也怕被你当场修整,自讨没趣!”
余南一骨碌坐起,似有顿悟,说道:“你的意思,在机关做人,要么像你这样,藏着掖着;要么像我跟蒋蓉蓉那样,当面锣对面鼓?”
温宁想了想,说:“差不多吧,要不然以蒋蓉蓉的性情,秦校长对她的容忍度如此高?”
余南不以为然地冷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她是财务出纳,指不定校长有多少私帐从她那儿过路,要不就她那两口子的德性,早被撵出几百里地了。”
温宁说:“她得罪的人真多,我瞧罗一英也挺不待见她的。”
“这些人中间的故事可多着呢,回头有时间我跟你慢慢讲。”余南催促温宁赶紧梳妆打扮,得步行近20分钟,才能到达学校东南角的食堂吃早餐。
吃过早餐,又步行半个小时,来到办公楼。
温宁坐在蒋蓉蓉对面的办公桌上,开始了在特校的第一天正式工作。
按照军统局惯例,会计与出纳需在同一间办公室办公,方便工作,也互相监督。以前刘昌只是兼任会计,因此有独立的办公室,不用跟出纳挤在一起。现在温宁任会计,自然要进入原本由蒋蓉蓉独享的“财务室”,跟后者面对面了。
财务室位于二楼,温宁进去时险些没能推开房门,桌上地上堆满各种帐本表单,简直无法立足。蒋蓉蓉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她埋头在杂乱无章的纸堆中,听见温宁进门的声音,头也没抬。
温宁说:“这个,蒋姐,我的办公桌——”
蒋蓉蓉提起手中铅笔,傲气地朝对面指划一下,“喏,这里,自己收拾。” 蒋蓉蓉“分配”给温宁的办公桌灰垢尘积,同样堆满各类物品。
“这办公室,怎么这么乱啊,等会儿要不要我也帮忙整理一下?”温宁拎起桌上的一叠表单,四下散落的灰尘令她立即屏息。
“得,闲事少管,这些帐册只有我知道哪年哪月哪个科室的,你,你别来添乱!”蒋蓉蓉似乎早已习惯这种脏乱差的办公环境,一点儿也没有在意灰尘的乱舞。
温宁捂住鼻子,“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帐册?这些,不应该在刘组长那儿吗?”
蒋蓉蓉抬起头,她被打流血的鼻子仍然通红,与白暂的肤色对比鲜明,显得格外滑稽。“别提了,刘昌那个懒鬼色迷,成天只想着讨好校长和躲清闲,把粘贴票据做分类帐的事全交给我,他只管每月统计总帐。学校上千名学员,每天开支多得不得了,我一个人得做多少个人的事,累死我了!”说这些话时,她显得不胜其烦,但脸上又分明浮动着自感能力超群的骄傲。
温宁看在眼中,颇感好笑,也不再去招惹她,先慢慢将桌上物品归类收捡,又往办公室何曼云那儿借了块抹布,花了一两个小时,刚将办公桌收拾得可以坐下,秦立公打来电话,令她立即去他的办公室。
温宁以为有特别要紧的事情,谁知秦立公只是找她要上月行动队的开支明细。
她回到办公室,将秦立公的指示传达给蒋蓉蓉。
蒋蓉蓉皱起眉头,“上个月行动队的明细?我还没整理出来。”
温宁笑道:“蒋姐,你看你这么忙,不如先将上个月的帐移交给我,我帮你整理。”
“哟,温会计,拿到了圣旨,这么快就急着接班了?”蒋蓉蓉冷笑起来,“不过没有人监督交接,我不敢违反财务纪律,擅自把帐本给你啊!”
温宁为难地说:“这可怎么办,校长等着要。”
“哪有这么急。”蒋蓉蓉垂头慢吞吞地拔弄算盘,“谁不晓得行动队是校长的心头肉,乐弈跟校长最贴心。行动队的帐嘛,还不是任他们打着保密的由头,想拿什么单据来唬弄我们,就拿什么。明细不明细,无非鼻子敷衍眼睛,什么要紧——”
正说着,电话铃又响了。蒋蓉蓉接完电话,“啪”地用力挂上,甩给温宁一张臭脸,“行,校长亲自给我下指令了。算你狠!”她走到室内一角,左右开弓乱翻之后,递给温宁半人高两沓单据,“行动队的全在里面,你自己慢慢找。”
因为忙着清理单据,中餐后,温宁回到办公室加班。临时下午上班时间,王泽敲门进来,“蒋姐还没来?”
“王队长,你来报销费用?稍等一会儿再来吧。”温宁客气地说。
王泽见廊外无人,便上前凑近,眨巴着眼,神神秘秘地说:“温姐姐,听说,早上你们打架了?”
特校的消息传得真快啊,是谁告诉他的呢?温宁含笑不语。
王泽一副熟知内情的模样,“别不好意思,就蒋蓉蓉那德性,我都想打她!你干得痛快,解气,我支持你!”
温宁还是不搭话,忙于手中的活路,王泽伸长脖子瞥了两眼,说:“噫,校长找你要行动队的开支明细了?你刚来,第一回,小心点哟——”
“你说什么?”温宁惊诧地回问。
王译眼珠一转,惊觉自己失言,忙摆手后退道:“没,没什么,呵呵,我逗你好玩呢。”转头一溜烟不见了。温宁则因为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郁闷且寻思了整个下午,直到下班铃响,何曼云热情洋溢地上门招呼她和蒋蓉蓉赶紧下楼,坐车去醉川楼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