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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雨住。艳阳天。青叶起身,自觉身子已是大好了。难得一个好天,她便起身下床到院中溜达了一圈,活动了一下身骨。夏西南送来早饭,青叶厚着脸皮低声问道:“你……能否借我点银子?”
夏西南奇道:“褚姑娘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便成了,我自会叫人去买。”
青叶摇摇头,面上热了一热:“我只要银子,也不用许多。”
夏西南道:“这我得去问问殿下才成。”果真出去问了。不消片刻,又急急回来,手中还拎了个小小包袱,包袱皮竟是她从家里带出去的那块老蓝布。
青叶一见,心中喜极,急忙上前接过,打开来看时,银子一锭也没少,只是不见了卢秀才给她的那块汗巾子。她惆怅了一瞬,却也知道能找着包袱便已是万幸了,遂将包袱抱在怀中,笑道:“多谢你。”
夏西南也笑道:“这事你要谢咱们殿下了。你不见的那两日,他几乎不眠不休,这边的事儿置之不理,亲自带人去上虞县,不知捉了多少人,才审出你的下落来。人家虽招了,但是汪洋大海上找你这么个人,可不就是大海捞针!天可怜见,总算是找到了你!”
青叶笑笑,对夏西南弯了弯腰,道:“再烦请你去跟他说一下,我今日要回去了。”
夏西南道:“咱们八月十八就要启程返京了,一路上穿用之物自会有人准备好,敢问褚姑娘还回去作甚……嘻嘻嘻。”
青叶横他一眼:“你们启程返京,跟我有甚干系?”
夏西南心下纳闷,这人真是翻脸不认人,都睡到一张床上去了,还拿腔作调作甚?可见殿下说她怪并不是冤枉她,而妇人心海底针这句话也是千真万确的。
他便做难道:“殿下还在书房里,你要说自己去说。”收拾了托盘,转身要走。
青叶在他背后问道:“你可知道我珠仙姐到底是死是活?”怕他不记得名字,又加了一句,“郑四海之妻,葛珠仙,被浪里滚胡必赢抢走的那一个。”
夏西南脚步一顿,回身笑道:“褚姑娘你是问错人啦,我只管近身服侍殿下,操心殿下的吃喝穿戴,管管殿下的人情来往,外头的事,我哪里会知道呢?褚姑娘!”
青叶冷笑道:“你推得倒干净,前两回我来时,你们一主一仆合力唱了一出好戏,叫我听到了那些话,最终害死了我四海哥。”
夏西南笑得越发得可亲,端着托盘微微躬身,道:“哎呦喂,姑奶奶,你这可是冤枉了我喽。我真不知情哩!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听不懂。总之殿下在书房里,你等下一起问罢。”
青叶怕他溜走,便三两步上前,将门堵住,看着他不说话,只嘿嘿冷笑两声。
夏西南挠挠头,嘻嘻笑了两声:“我听说那胡必赢最终是被他的手下所杀,头颅被砍下来,拿来换了官府的五百两银子……至于那葛珠仙,我倒没听说过她的消息……外头的事我委实不清楚,这些只是我端茶送水进出书房时听到的只言片语,总之信不信随你。”
青叶不语,将身子从门前闪开,夏西南迈开腿一溜烟地跑了。
青叶捂着脸无声哭了一会。罢了,权且相信他们,相信他的话罢。惟愿珠仙能留的一条命在,好好地将她的孩儿养大成人,将来做个老实读书人,不再打打杀杀,一生都能平安喜乐。
青叶收拾穿戴好,抱着她的小包袱走到怀玉书房前,她看到这书房便想起之前的那些糟心事,因此死也再不愿意进去,只悄悄走到窗前,探头往里张望了一下。见怀玉正坐在临窗的书案下看书信。今日日头甚好,阳光从窗口铺洒到书案上,他一身素色衣衫,正端坐于书案前半垂着眼睛看书信,眉头还是微微蹙着,一只手摩挲着刮得发青的下巴。其人当真是丰神俊朗。
她在窗外静静看他。心里边知道他不是好人,然而眉眼却又生得这般好看,便是知晓他做下这等阴毒之事,也叫人无法认真地去恨。
他蓦地抬头,瞧见了窗外的她,笑着招手道:“进来罢。”
她摇摇头,隔着窗子说道:“我走了。谢谢你帮我找回包袱。”
他明明是救了她的命,她却只谢他找回包袱。他知道她这一声谢已是不易,便点点头,也隔着窗子问:“你去哪里?”
她道:“我回自己家。”
他问:“回去作甚?”
她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兴许开门做生意。”
“我叫人跟着你去罢。有什么事情也可照应下。”
“随便你。”她说完这句,转身急急走了。
才走到门口,见他竟出了书房,大步追了出来,她吓一大跳,心里提到嗓子眼上,生怕他又要扣下她。他走过来,却没有说话,伸手将她往怀中一带,用力地抱了一抱,抱得她胸口发疼时,才将她放开,问:“怎么又哭了?”
她委委屈屈地别过头去不说话。
他便笑道:“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她心里有些怕他,别扭道:“不去。我只要回家。”
他不管不顾,将她挟裹到大门口,捞起来往马车内一塞,又顺手从道旁的花丛中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芙蓉花。她面向车壁,老老实实地坐着,倒像是面壁思过一般。他把玩手中的花朵,在她身后嗤嗤笑了一路。
未过许久,马车停下,青叶掀起车帘往外一看,吓了一跳,回头又见他指间的芙蓉花,不由得呆了一呆,才要往一旁躲闪,他已伸手将她拉过去,五指张开,钳住她的脑袋,仔细将芙蓉花簪到她的发间,柔声道:“你去看看他。”
她想起他昨夜说的那些话来,不由得又羞又气,眼里的泪水打着转,气恼道:“不去。”
“去吧。”
“不去!”
“去吧。”
“不去!”
如是反复,他伸手推她后背,她扒住车门,死活不愿意下去。怀玉便笑,把她拎起来,往车外一丢,道:“去吧,傻小叶子。”其后便端坐于车内,将车窗掀起一半,从车里往外看着她。
青叶踯躅许久,本想落荒而逃,偏卢老娘眼尖,从铺子里看到她,笑吟吟地招呼道:“褚掌柜的,出远门回来啦?倒有好几日没见着你了,不进来坐坐?称些糕带回去?”
青叶便低着头,绞着袖子,慢慢走到铺子里去。卢老娘今日格外殷勤,向她笑道:“今日来得倒早,往常都是傍晚来得多。你今日插戴的花倒好看……还是黄米糕?”
她点点头,坐到她的老位子上去,竖起耳朵听柜台内卢秀才与他娘子说话。
柜台内,卢娘子撩着卢秀才的一缕头发,道:“怎么白头发又多出来了?”
卢秀才笑:“你也不想想我的岁数了。到了这个年岁,白头发可不是要越来越多了?”
卢娘子嘻嘻笑:“你正当壮年,怎么说话跟七老八十的老阿公似的。待咱娘得了空,我叫她挑些黑芝麻与核桃,炒了给你做核桃芝麻粉吃吃。”
卢秀才又道:“你可是嫌我白头发不好看?”
卢娘子捶他相公:“说话还这么不正经。”笑了几声,对青叶努了努嘴,轻声道,“有客人在呢。”
卢秀才便也笑笑,抬头看了看外头,道:“连着阴了许多日,今日难得天好,到外头晒晒太阳吧。”
卢娘子笑嗔:“客人来了,你先去招呼客人罢。等一时再出去晒也不迟。”
卢秀才笑道:“褚掌柜的是老客人了,又不怕的。”
青叶听着卢秀才两口子唧唧哝哝地说着无关要紧的话,原本无着无落又慌又燥的一颗心便安定了下来,不知不觉间,面上就带了微微的笑。
卢秀才弯腰要去抱卢娘子出去晒太阳,卢娘子拍打他,嗔道:“哎呦,有客人在……你放下我,老不正经的。”
卢秀才不放手,将他娘子一把抱起,一径走到铺子门口,放到一把矮脚椅上,再搬过来一个小马扎,他在小马扎上坐下后,将他娘子的两条腿抬起来,平放在自己的腿上。
青叶神游天外似地揪了糕,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卢秀才两口子说的话乃至一举一动,她却看得清楚听得分明。
卢秀才将卢娘子的裤腿卷到膝盖处,又去卷她的衣袖。卢娘子风瘫多年,四肢萎弱,胳膊腿儿上已没了肉,瘦成细细的四根麻杆,两手的手指头也弯曲如鸡爪,其状甚是可怖。
卢秀才拿了活血的黑药膏,给他娘子仔细地揉搓推拿两条细腿,两条腿推拿好,又换两条细胳膊。
卢秀才低头推拿,不时低声地问一句:“力道可重?若是疼,跟我说一声。”
卢娘子风瘫了许多年,四肢上的肌肉早已萎弱得没了知觉,哪里会疼?她却笑着应了一声“嗯”,又抬起伸不直的手臂,用鸡爪也似的手指为相公理了理鬓角的花白头发,嘀咕道:“日头下一看,白头发更多出了许多。”
卢秀才推拿完胳膊,又把娘子的手指头也细细地捋了一遍,他推拿的手法娴熟非常,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做惯了的事;推拿的动作也甚是温柔细致,想来对此他也从不以为苦。卢秀才手上的动作不停,口中笑道:“你果然还是嫌我白头发难看。”
卢娘子还是嘻嘻笑:“才不是呢,莫胡说。”回头看了看青叶,向卢秀才眨眨眼,用手掩了嘴,轻声道,“你也不怕人笑话。”
卢秀才笑着向青叶点了点头,分明不在乎褚掌柜的笑他两口子。褚掌柜的固然有时候会犯痴,常常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人却不坏,从十四五岁起便看到现在,见的多了,也从未笑话过他两口子。
卢娘子抬头看看天,惬意地打个哈欠,道:“日头正好。”
卢秀才也抬头看了看,温言道:“趁着日头好,多晒一会儿,今晚睡觉时,膝盖就不会再痛了。”
青叶不知不觉吃完一块糕,面上恍恍惚惚、痴痴呆呆的。跟往常一样,今日也是看得心满意足,过去的这一段日子里所受的委屈所遭的罪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狠看了卢秀才一眼,从袖子里摸出帕子,擦擦眼角,拎着剩下的糕出了铺子。走到门口时,悄悄地抬手按住心口,试了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