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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便进入了南安军境内。大家为避免人多招摇,也不敢聚在一起行动。胡奎、麻斗元和杜浒、奉书走在一起。偶尔,他们会指着田里劳作的某个人说,这个是勤王军里的小校,那个是督府军里的步卒,那一个靠在树荫里休息的,是给丞相养过马的马夫,如此种种。
奉书简直难以置信。这些人穿着庄稼汉的破衣服,手中是锄头、扁担,一点也看不出军人的样子。随即她心里又是一阵惆怅。父亲带领过的,就是这样一支百姓组成的军队。而他的对手所率的每一个精兵,连人带马,血管里都流着战斗的血液。
杜浒叹了口气,问:“这些乡亲,有多少是能帮忙的?”
胡奎道:“有一半人答应做眼线,有什么情况,立刻通报。但再多的忙,也帮不上了。”
杜浒道:“若真的要动手,大伙手里只有些农具,连个像样的菜刀都难搞到,你想过没有?”
麻斗元说:“没有武器不要紧,我们十个打一个……”
杜浒摇摇头,似乎不太以为然,但也不再说什么。
两三天后,一行人便隐秘行到了南安军城外,等在那里的义士不下数十人,还有些人陆陆续续接到讯息,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都是庄稼汉打扮,有几个人带来了家中藏着的菜刀和榔头,引起一阵惊叹。
杜浒一直在算日子。他说,不出意外的话,丞相一行人应该已经在翻越梅岭,二十日左右就会进入江西。赣、粤交界处的蒙古官兵明显地紧张起来,增加了每日巡逻的次数。但起事的都是当地百姓,熟门熟路,也不难逃出官兵的视野。杜浒还曾派人潜进南安军城里打探消息,观察驿站里是否做出了接待的准备。但那人回报说,消息封锁得很严,什么都打探不到。
于是他们只能派人在各个可能经过的路上等待。奉书的任务,便是每日爬到城外土坡上最高的那棵树上,监视着四面八方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那棵树足有七八丈高,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她赤脚踩在树皮上,脚趾抓握着粗糙的树枝,抬起手臂保持着平衡,不时还需要跳跃着,伸手抓住上面的枝条。她不敢向下看,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鸟鸣,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寻常的小鸟。
她钻出了成堆的树叶。细雨落在她的头发上。周围雾茫茫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云彩里。身下的树枝随风晃动,似乎都已到了承担她体重的极限。她觉得,倘若刮来一阵大风,自己多半是会被直接吹下去的。
她静心摄神,调匀了呼吸,鼓起勇气向下看去。山坡上的几个人影已经变成了虫蚁一般的小黑点,有时候几个人凑在一起,有时候又连忙散开,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她几乎和城墙一样高,她能看到元军装束的兵卒在城墙上往来巡视,手中握着长`枪,背上背着弓箭。她试着用他们的视野看自己。在他们眼里,自己也不过是树梢上一个比较大的鸟儿罢了。
仔细分辨片刻,甚至还能看到城内的动静。隔着细雨的帘子,她能看到街上有人在卖伞,因为不时有花花绿绿的伞面在他身边撑起来,随即朝各个方向离开。还有人在卖熟食,青色的烟似乎还带着香气,直飘到整个城市上空。
城外是一条阔河。杜浒告诉她,这是章水,是赣水的支流。其时正值初夏,水涨流急,她能看到白色的浪花在水面上翻腾,卷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也许是害怕水流太过湍急,水中的行船不多,几天里,她只看到两三艘渔船在河边徘徊。其中一艘试图驶到激流里去网鱼,可惜不一会儿就翻了。那渔人立刻冒出头来,推着船,游回了岸边,咳了两咳,朝地上啐了一口。
还有几艘大型的商船,张开了帆,驶得倒比渔船稳。她看那几艘商船吃水挺深,撇撇嘴,心想:“船里多半是些贵重货物,也不知是鞑子从哪里掠来的。寻常老百姓,现在谁还有这么多本钱去北方做生意?”
越过章水,极目南望时,便能看到重重叠叠的山岭,郁郁葱葱的如波浪般起伏。那便是梅岭了,梅岭对面,便是广南东路的韶州。下雨时,整个山岭上方都笼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水,有时还能架出彩虹。而晴天时,一座山的影子会盖在另一座山上,缓缓移动,好像群山在极慢极慢地捉迷藏。
每当望向梅岭的时候,奉书心中便抑制不住的激动。她知道父亲此时正行走在重山之中,身边也许围了很多凶神恶煞的蒙古人,催着他快走。他们一会儿走在阳光里,一会儿进入阴影里,一会儿又暴露在雨中。山中的美景定然是十分醉人的,但父亲多半没有心情作诗了。
一连几天,没有人从山里出来。
第七天,山中走出一队元兵,刀枪并举,鞍辔分明。每个人的面孔她都仔细看过了。每个人都是如假包换的蒙古兵。这队兵进了南安军城门,第二天,便出现在城墙上。
第十三天,从南方走来一家子逃难的百姓。他们被城外的守兵截住,一家人都跪了下来,磕了很久的头,还是没被允许进城,只得掉头回去。那里面不可能有父亲。
其余的几路哨探也纷纷报说没有消息。奉书越来越心焦。杜浒叫她别急,可她能看出,他也开始沉不住气。
第十九天,她看到一个车队从南边驶来,那板车上放着一具棺材,跟在车边走的几个小孩个个戴孝。那是一群扶灵归乡的孝子。她明知道这些人跟父亲没关系,可心中突然忍不住慌了起来。南方瘴气湿重,梅岭里颇多险恶的地势,而父亲早就有志绝食,他这么久都没过来,会不会……会不会……
她身子一颤,差点便失去平衡,一头栽下去。
她急忙扶住身边的树枝,手上全是汗,安慰自己:“爹爹以前带兵打仗,已经走过好几次梅岭了,不可能出岔子。他就算真的想绝食殉国,也要等走到家乡再说,不可能提前。他只是耽搁了。”
正想着,突然又不由自主地一颤。她看到梅关驿道上走来一小队官兵,数了数,一共三十一个人,簇拥着一辆小小的车子,慢慢地向前行进。那辆小车四面都被遮着,她看不见里面有谁。她还练不出那样的眼力。
但那些官兵所穿的服色她依稀眼熟,全是她在广东时见过的。她几乎可以确定他们是张弘范的手下。他们来到山下一处哨卡,立刻就通过了,连停都没有停下。
奉书心中狂跳,知道这边是了。杜浒曾经预计过官兵的人数,制定了不同的计划,如果官兵上百则如何,七八十人则如何,五六十人又如何。而眼下,囚车队的人数远远少于他的估计。
奉书又惊又喜,稳住颤抖的手指,掏出一小截木炭,在一小块白布上匆匆写了几个符号。那是杜浒和她商定的暗号,注明目标的方位、地点、人数。她把那白布系在一块石头上,用力投了下去。
地面上隐约传来一阵骚动,似乎还有杜浒发号施令的声音。她多么想立刻溜下树去,跟底下的人一起,去把那车子和车子里的人劫出来。但她必须待在上面,监视其余元军的动向,以防他们察觉到一干义士的行动,前来阻拦。
她看到父亲的囚车队驶进了一片树林,那里面埋伏着麻斗元、赵惟忠,还有十几个拿着锄头的乡民,他们想必已经接到了杜浒传出的讯号。杜浒、胡奎带了二十人从北面悄悄接近。沿小路包抄。三四个人留守在北边,把住树林的出口。俄顷,又有五六个人得到讯息,按照计划,翻过西边的山头,前来支援。树林里似乎已经打起来了。奉书的心快要跳到喉咙口,只想:“人数不够十个打一个……可是应该不会输……但愿他们别吓着爹爹……”
当她又看到三十来个乡民从邻近的山后面转出来时,便再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抓住摇晃的树枝,双手交替着,一点点地蹭下树去。手掌被树皮划破了,也浑然不觉。
她顾不得穿鞋子,钻进小径,撒腿朝那车队的方向跑,却差点和一个树林里跑出来的官兵撞了个满怀。那人身上带血,头发散乱,腰间的军刀只剩下一个空刀鞘,眼睛里满是恐惧,直望着南安军城门。他是逃向城里求援的。
奉书想也没想,伸足便是一绊。那人还没看清她的身影,就扑在地上。随即后面追出来一个持着榔头的庄稼汉,一榔头敲在那官兵脑袋上。
奉书听到林中响起阵阵的喊杀声。她跳过了几个乡民的尸体,他们是被长枪刺进胸腹的。一个元兵倒在他们身边,还在辗转惨叫。
她远远看到那辆小小的车子翻在了路边,心中一阵抽搐,也不顾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一边哭,一边大叫:“爹爹,爹爹,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被一阵更大的吼声盖过了。
“说!丞相在哪里?”
她从没听过杜浒的声音这样怒不可遏。
被杜浒按在地上的蒙古军官,块头比杜浒还要大,他满头满脸是血,只是哆嗦。
周围一阵雷鸣般的怒吼:“你们把丞相弄到哪里去了?”“快说,饶你们不死!”“丞相现在活着吗?”
那蒙古军官瞟了瞟地上几具官兵的尸体,咬牙道:“反贼……一群反贼……文天祥手下的,都不是好东西……”
杜浒的双眼血红,简直能喷出怒火。他捡起一把刀,干净利落地剁下了那人的一截手指。
“说!为什么丞相不在车里?他……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寻死了?”
那人眼看着自己手上血流如注,兀自十分硬气,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寻死?哼……他倒是想绝食,我们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乳酪,他……他能死成?”
杜浒怒道:“你们敢!”随即却似乎是松了口气,用刀在那人眼前闪了一闪,又问:“那他怎的不在这里?张弘范在捣什么鬼?”
“张元帅说,江西……全是文天祥旧部,容易出事……已经下了命令,一过梅岭,马上便改水路……派另一支队伍,用商船……封闭船舱,谁也看不见……直接下长江……哼,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别想找到……”
众人哗然。杜浒的脸色霍然一变。
“什么?何时上的船?”
“三天……三天以前……”
杜浒突然挥刀砍进一棵树里,吼道:“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