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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九九消寒图上最后一片花瓣蘸了墨时,衔思阁外的四时橘又开始换上娇嫩的新绿。
三月廿四,阿凝起了个大早,因为今日又是去林夕别院的日子。从二月开始,每逢初四、十四、二十四,她都会去林夕别院习画。
林夕别院中,这个时节正是满园的春/色生机和蓬勃艳彩。
穿过薄红轻粉的杏花林,阿凝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着樱草色遍地折枝玉兰花织锦纱裙的娉婷身影立在一棵巨大的杏花树下,伸手要够头顶上的杏花。
“姚姐姐这么早就到了!”阿凝走上前去,却见那女子转头朝她一笑,一张妆容精致的容颜把满园杏花都衬得失了色。
“我在府里就一直惦记着这儿的杏花,你瞧,开得多美!”姚沉欢说着,将那花枝轻轻拉下来细瞧,白瓷般的脖子微微仰起,露出优美的弧度。
阿凝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只见她整齐乌黑的流云髻上未着任何钗环,只斜斜插了一支新开的娇艳粉海棠,额角的樱花花钿亦是淡粉,整个人便如此刻她手中开得正盛的粉杏。
似乎每次遇到她,她都是极尽精致的装扮。此刻化的粉樱妆,正是今年上京城姑娘中最流行的,发上那支海棠尚带了露,像是早上新开的,新鲜水嫩给她平添几分清丽动人。
好一个上京第一美人……阿凝心里赞叹,却也只是赞叹而已。因她此刻热心于画画,在这林夕别院里,她觉得自己只要画儿画得比她好就赢了。
她身后的锦环想的却是:任你怎么打扮,也没有我们姑娘美。
事实也的确如此。姚沉欢固然美,可也只是美而已,就像眼前开得娇美热烈的花儿。可阿凝的美却不同,你看见她第一眼,不是赞叹这个姑娘长得好,而是仿佛被吸住了一般,呆滞得三魂失了七魄,待回过神,才心生感叹: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精灵仙子吧……
此时姚沉欢身边的丫头绿荷就是这个感觉,连她家主子递过来的杏花都忘记接了。她只觉得同样是娇艳明媚如春光的樱草色,怎生就被阿凝穿出一股子夺人心魄的美态来,看一眼就舍不得挪开,特别是那双大眼,水灵盈动,宛若星子,还带了几分纯真清澈,黑白分明,真让人心系魂牵。
阿凝却没注意她,只朝姚沉欢道:“姚姐姐,我先进去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阿凝多少对姚沉欢有些了解。姚沉欢亦是自小在追捧声中长大的,心中的高贵冷傲比起她来只多不少。两个自诩不凡的人注定成为不了好友,却必定能平淡融洽地相处,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一段距离。
招呼打过了,姚沉欢淡淡应了一声,阿凝便进了蔚雪轩。她放眼一望,发现那把专属于祈王殿下的靠背椅不在。
“姑娘,今日祈王殿下不会又不出现了吧!”跟在阿凝后面的锦环郁闷道。
蔚雪轩的布置不似书院,更似寻常人家的书房,只不过有并排的两套书案桌椅。祈王殿下自己呢?只分得一把紫檀木夔龙云气纹的软垫靠背椅。
祈王殿下“教画”,大多数只是让两个人自行发挥,作完后遣人送去他面前,他给点儿评语,再返送回来。这期间,有时候连他人都见不着。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心血来潮,就坐在轩内看着二人作画。所以,只需看他的宝座在不在轩内,就知道今日祈王殿下准备在哪儿打发时间了。
今日么,阿凝瞧了眼外头正繁茂的嫣粉杏花,料想殿下那样风雅别致的性子,大约准备在杏花林里待着吧。
锦环这丫头前两年是看见俊哥儿就走不动的,如今年纪大些,这毛病也改了不少,可每每遇到祈王殿下就要“旧疾复发”。听到她的抱怨,阿凝心道:幸好不会出现,不然你又要给我丢脸了。
犹记得第一回锦环跟她来此时,看见祈王殿下那张脸就呆住的模样,真是不忍直视。还有祈王殿下当时虽然温和却暗含冷意的眸子,阿凝吓得不轻,生怕他把锦环活劈了。今日若非锦珠有别的紧要事,她也不会带锦环来。
“若是见不到就罢了,可若是见到了,你再给我扮木雕,我可不饶你。”阿凝告诫道。
锦环吐吐舌头,“知道了姑娘,我上次是第一回近看祈王殿下嘛!”发现他就是两年前遇到的那位“最俊”的公子,难免惊住了。由此她也愈发理解坊间对祈王殿下容貌的各种传闻。当真是清贵矜华,天人之姿。
锦环把文房用具整齐摆放到靠西窗的位置后,姚沉欢主仆和蔚雪轩的侍女流霞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姚沉欢在靠东窗的位置坐下,流霞看见阿凝时也明显滞了一下,心道殿下的学生真是一个比一个生的好,正值春日,两个年轻姑娘都是一身娇艳精致的装扮,只怕把整个上京城的春光都揽尽了。
“两位姑娘安好!”她行过礼,便如以前那般,把从高公公那儿取来的卷轴挂上,卷轴上便是今日殿下的授业内容。
“亭前垂柳”四字行书,笔锋舒雅又带着浅浅地随意。
阿凝支了腮,脑中开始想垂柳,目光投向西窗外,却意外瞧见外头嫣粉杏花林中露出的衣角月白锦缎袍裾。
她心头莫名一跳。待见那袍裾一动不动时,才知道他是坐在了那里,身形大部分为花木所挡。可是,这个位置她们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她们,确切地说,是能看见西窗下的阿凝。
阿凝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由自主坐得更直了,在同龄中已经算很有分量的胸脯挺起来,支腮的姿态愈发柔婉。过了一瞬,她又觉得这份不由自主来得委实诡异,莫非正如秦晚馥所说,女子们总是潜意识地在吸引男子的目光?
阿凝打了个哆嗦,低头看到光洁的宣纸,又开始构思她的画。
刚才这丫头似乎有些分心?倒是少见。他还以为她天生就是个书呆子呢……透过杏花枝凝视着阿凝的赵琰心里想着。但见她凝神落笔时,他才细细轻拂了一下白瓷茶杯光滑如雪的边沿,低下头,抿了一口。
雪清茶再可口,也及不上某个丫头的秀色可餐。祈王殿下觉得,能这么看着她画画,也是人间一大乐事。
那丫头落笔之后,果然又无比专注,再没什么能把她拉出来,就像第一次在方鉴楼,她淹在一堆书里,同一个姿势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她的定力比他见过的许多年长之人还要强,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可若说她是书呆子,赵琰又觉得不对,世上哪里有书呆子是这样一身灵气的?
听说老六就喜欢叫她书呆子……想到情敌,祈王殿下不愉快地蹙了下眉,放下了茶杯。
年前赵玹被发配去蜀地,是姚淑妃和老七的人主导,但也少不了文皇后和老五的使力。皇上现在已经有意召他回来,原本站在他的角度,他是更希望赵玹回京的,不然一个长期存在的平衡局面就会被打破,但……想到他一回来免不了要来缠阿凝,他便有些动摇。
荣贵妃、东临王府以及靖北王府一系,同文皇后、姚淑妃一系一直旗鼓相当,斗了许多年了,赵琰作为旁观者,以看戏般的姿态淡定舒雅地瞧着,倒也挺觉有趣。当然,他会在偶尔失衡时适当地推一把,再次让他们回到平衡点。
他原本是想着还可以再瞧几年热闹的,但阿凝那次中毒之后,他改了计划。早些下手,便可以早些把小丫头从东临侯府领回家养着。
“西北的事情怎么样了?”他忽然出声问道。
陆青山道:“已经布置妥当。”
“嗯。”男子又把玩起面前棋盘上圆溜溜的玉制棋子,眼风一扫,“你有什么话要说?”
陆青山低头道:“什么都瞒不过殿下。属下是担心,现在殿下身体还未恢复,西北若在此时有动作……”
“你不了解皇上,”他淡淡道,“以他的优柔寡断,不到明年都下不了决策,且等着吧。”
两人不再说话,不远处的陈匀已经穿过花枝过来了,手上捧着两张宣纸,上头的墨迹尚有些湿。
“殿下,两位姑娘的画已经好了。”
标注了“姚”字的那幅,赵琰只随意看了一下,便提笔写了批语,而那幅标注了“荣”字的,他却看了许久,从布局结构到笔墨渲染,再到浓淡色泽,足足看了快一盏茶功夫,才微微皱了眉,笔墨挥洒,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陆青山早就习惯了祈王殿下的厚此薄彼,通常姚姑娘的作品殿下只是做来看看,而荣姑娘的作品殿下都批得十分用心,批语又长又密。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看见殿下给了荣姑娘一个大叉的。
陆青山虽然不懂画,但至少有一般人的鉴赏水准。那画中的飞檐小亭还有旁边一棵婀娜多姿的垂柳,他瞧着画得挺好的呀。
他家主子已经从容不迫地放下了笔,陈匀小心取过了两张画,退了下去,把画交给了等在那里的流霞。
蔚雪轩中,锦环正在给阿凝揉手腕。流霞走进来,将画交还。阿凝正欲同往常一般准备看大段批语时,愕然发现上面只有一个大叉,不美观不说,还是直接打在她的柳树上的,她这画便彻底毁了。
对于一个勤奋的好学生来说,这无异于是给了她当面一巴掌。偏锦环这丫头丝毫没眼色,她早早巴望着想看祈王殿下的绝世笔迹,画纸条发下来时,她余光悄悄瞥过来,惊讶出声道:“哎,这是什么呀?”
引得那边的姚沉欢也望过来。
阿凝把画拿起来,站起身就去找祈王殿下。
她直接朝那花枝摇曳的地方走去,果然看见祈王殿下正坐在一盘白玉制棋盘前,一只手随意搭在桌案上,长长的月白色袖子垂落下来,流水一般悠然从容,另一只手支了腮,这会儿一双清冷的眼睛正定定看着她。
阿凝将那画摊在他面前,“敢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便是觉得她画的不好,也没有这样侮辱人的。当初她在“东篱下”跟南山学琴时,也不乏发挥不好的时候,但他也会等她把整个曲子都弹完,才出声批评她。她觉得这是对她作品的尊重,不管是琴曲,还是画作。
说起来,赵琰对她一直是肯定和赞扬,从未真正批评过她什么,连重话也未曾说过。现在这个叉,难怪让阿凝不适应了。
赵琰这回倒是没笑,一双眼仍然清清冷冷的,手臂收起来,身子闲闲靠在后头,“荣六姑娘此画,就该得这个评语。”
这倒好,连“荣六姑娘”都叫上了。
阿凝也不说话,大眼睛直愣愣的瞧着他,仿佛他若是不说出个让她信服的所以然来,她定要他好看的形容。
他的视线落在她画的柳树上,“画柳,既要有枝干的遒劲苍直,又要有形态的婀娜多姿,另外,还需注意柳条的笔缓势连、柳叶的变化形态。你瞧瞧,你画的都是什么?”
阿凝有些气呼呼的走上去,也低头去瞧,原想找到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的话,可瞧半天,自己也没找到。
人们常说,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阿凝在作画时就发现,脑中根本没有这个意象的形态细节,只有寥寥几幅关于柳树的名画而已。她便只得在此基础上发挥想象了。如今一看,柳树整体姿态倒还不错,却是借取了吴永的《笑春风》的柳树形态;柳叶毫无蓬松之感暂且不说,更重要的是,变化形态太过单调,乍看或许觉察不到,可细看之下却是粗陋不堪。
“你当初那幅九峰雪霁图,如今还挂在我的书房里。”他淡淡道,“教了你这样久,没想到你会犯同样的错误。或许你的画在一般人看来也许不错,可是阿凝,”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这样聪明,你可以做得更好。”
阿凝不说话了,低着头蔫在那里。她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惭愧,可她更觉得在他面前丢了大脸。
赵琰呢,看她难受,自己心里也难受起来,暗恨自己过于严肃了。他看着她的发顶安静了一会儿,转头朝陈匀看了眼,陈匀立刻过来听差。
“这个撤了,准备笔墨纸砚。”
“是。”陈匀低头收拾那白玉棋盘。
阿凝知道他这是要作画了,便立刻退到桌案的一边,准备观摩。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见他作画了。阿凝很喜欢看他作画,因他气质太过出众,一举一动都风度卓然,雅致天成。至于他的画,阿凝早在不认识他之前就膜拜过无数次了。
这回他画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对她道:“你过来接着画。”
阿凝愣了下,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笔毫,手指不小心擦过他的肌肤。赵琰只觉得不同于自己的一片软玉冰凉,心头就像湖水拂过一片落花,微微痒。而阿凝呢,她的注意力全都被他画上的柳吸引了,完全没感觉到两个人过于接近的距离。
只见柳树线条细柔秀逸,飘舞轻灵,阿凝仿佛真的看到了一片烟柳在春风中摇曳。
他的几丛垂柳瞬间在阿凝的心中连成绵延的一片,正在绿湖边随风飘荡着,让她只想立刻将它们画下来。
少女神色专注,下起笔来只觉得心应手,再顾不得别的事情。
她能做得很好,他早就知道。此刻他的目光早就不在画纸上,而是在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少女躯体上。清新香甜的气息,让他沉迷。
先前她挽的一直是简单的双丫髻,如今大了,挽的发髻便多种多样,元宵节那夜的十字髻端方婉丽,这回的倭堕髻竟透着几分妩媚婀娜来。发髻上只一支点翠蝴蝶珍珠步摇,晶莹细小的珍珠直落到了嫩白若琼花的耳朵处,耳环亦是同型的珍珠,珍珠固然晶莹如雪,却还及不上那小巧耳垂的雪莹动人,鲜嫩可爱。
再往下是纤细稚弱的脖子,从他的角度,还可以看到刺绣镶边的领口内微微露出的锁骨的凹处,那样细巧诱人……赵琰觉得有点热。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少女纤长细密的睫毛垂下,侧脸上一片甜白瓷般的细滑娇嫩,又吹弹可破,细看之下也完美得找不到一丝瑕疵,让人莫名生出想摸一把的冲动。
事实上,掩在长袖中的手掌已经情不自禁地往上抬了,冷不防阿凝忽然转头过来,脆声道:“画好了。”
她一双眼亮晶晶地含了笑,璀璨的光芒能刺痛人的眼。
男子滞了滞,状似无意地咳了一下,这才开始看画。
“画得不错。可不管如何,这幅画算不得是你的本事。”
这话让阿凝眼中的亮光淬然暗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大眼睛有些委屈地眨了两下,娇声辩解道:“可是,我就没怎么观察过柳树啊,你要我怎么画?你若要我画橘花、画茶花,我就能画得很好!”
男子终于笑了一声,“哦,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没说是你的不是……”
他笑着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前额,“平时不知道留心,现在还来狡辩。”
“唔!”阿凝疼地摸了下额头,“疼!”
赵琰不过轻轻碰了下,哪里舍得用力的?可现在他哄着她把捂住额头的手掌放开,却看见一小块淤红。
真是个娇气包。
她双眸水润地无声指责他。他心头一动,有意想要伸手给她揉,奈何这丫头却极灵巧地侧了身去避开。
他心下猛的一跳,暗恨自己太鲁莽,正想说点什么掩饰一下,阿凝却已经捧了一手心的粉嫩杏花瓣儿来,“这么干净的花儿,落了可惜了。”
原来,她忽然侧身过去,是因为看见一叠儿杏花瓣随着春风簌簌而落。她抬眼看向赵琰,“殿下,这别院里的杏花儿,我可以摘些回去么?我想制些百花酿,正缺一味新开的杏花。”
赵琰看着她清澈纯透的眼神,只觉得心头硬生生堵住了。
他的百般心思,原来在她这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她还安安稳稳地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他的生活和心境,早已经被她搅得乱七八糟。
真不公平。祈王殿下这会儿又抑郁了。
可再抑郁,面对这一张白纸的娇俏小姑娘,也没法子发作出来。
“当然可以。”他淡淡说着,“我命人摘了送到你府里就是。”
“谢谢殿下!”
“只是……”他似笑非笑道,“你这般连个柳都画不好的,日后出去难免丢我的脸。”
阿凝刚要露出委屈的神情,赵琰又续道:“你既然说没观察过柳树,那我便带你去京外倦水湖畔看看,那里的柳可是上京城之最。”
京外倦水湖畔遍植垂柳,乃是上京城最有名的景致之一,阿凝早有耳闻,却因那里离京城有些远而一直未能成行。
荣府将她护得紧的同时,也让她失去了领略世间诸般况味的机会。
“真的么?”她乐道。
赵琰点点头,“自然。”他抬眼看了看明媚的天空,轻声道:“这个时节,想必那里风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