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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云一连去了好几趟军营,可是那新来的长官就是不肯让她进去见一面。
茹云心下十分焦虑,就在家里头想法子的时候,就听着奶妈来报:“诶哟,小姐,天大的好消息呀,吕先生被放回来啦!”
吕平柏刚从监狱被释放回家的时候,面容憔翠到令清如不敢认他是父亲。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搭拉着眼皮坐在敞厅里的木椅上,恹恹地谁也不想理睬,连吕老太太问他的话,他也三言不着两语。
吕括苍与杜鹃两个围了他团团直转,一会说请先生来瞧病的,一般会说请剃头匠来理发修面的,又张罗着让人去熬人参鸡汤的。再加上几个孩子在人堆里乱窜,家里就简直乱成一团。
茹云来的时候,唐娇燕就冷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因为人多,加上吕平柏魂不在身的样子,他一时也没有发现她。
茹云走过去,小声对她说:“你先回院里等着吧,一会我帮你帮他劝过来。”
唐娇燕一下红了脸,推让道:“别,平柏才刚回来呢,况且我又是个外人。”
茹云就笑起来,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先想法子将你带进来,是想让他回家一见心里就晓得他也是受了你的恩的。过两天日子安宁下来,想来也要为你补行大礼呢。”
茹云一边说,一边又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去收拾收拾,准备一下。”
清如在身后望着唐娇燕的身影,不由得朝着茹云唤了一声:“云姨。”
茹云拍了拍清如的手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笑:“她可是帮了你父亲大忙了。”
茹云一到,凡事就好像稳了下来,她早就大刀阔斧地地张罗起来,请先生的请先生,请剃头匠的请剃头匠,熬参汤的熬参汤。吕平柏坐着不动,木头人儿似的由着别人摆弄。
剃头匠早就被茹云请到了吕家外头,一喊就到。他先是替吕平柏细细地理了发,修了面,掏了耳朵,捏了脖筋,捶了腰背。
慢慢的,吕平柏一个人总算是活过气来似的,面上有了血色,眼珠子也知道转动,看见清如与几个侄子也知道伸手去摸他们的脑袋了。
接着是先生赶到,替他看了舌苔,把了脉,回说身子没什么大碍,是受了惊吓郁闷,血行不畅,脾脏不和,开几味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说着就手开出一张药方,嘱托吕家人去药房抓了,每日一剂煎给他服用。
至此,事情好像慢慢步入了正规,吕家上上下下方才松出一口气来。老太太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此番,对于茹云,她心下还是感激的很。
茹云想着,人多了也没什么用处,只是徒劳添乱,就又打发老太太和吕括苍回房去。她扶了平柏的胳膊,把他带到后面客房里专设的一个烟榻上,给他烧几个烟头,好抽了提神。
这烟榻是专为招待客人而用,吕平柏不过偶尔陪客抽上几口,倒是并没有瘾头。一口烟气入了口,吕平柏果然精神许多,搭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眼里也有了旧日的光亮。
他开始细细碎碎地对茹云说他这些天的饮食起居,又问起吕家以及茹云中连日来遭遇的事情。茹云也同样一件件告诉给他听,关于唐娇燕的一节,她故意地略去了,她要在晚上给他来个突然的惊喜。
至于照片的事,她更是缄口不提。她心里想的是,这件事当中有很多细节,不是身临其境的人,不可能一点一滴理解到位,与其让吕平柏知道之后心中作梗,不如保守秘密不说也罢。
她只告诉平柏,县长是收了唐娇燕的银钱,又陪着吃了不少酒,才肯为他的事情如此出力。
说到这里,仿佛顺便想起似的,茹云靠近了几分,双眼盯着吕平柏问道:“为什么,他们偏偏栽赃了你通敌的事情?”
吕平柏见问,脸色就有点作变,也歪起身子,看清四周无人,才悄声告诉茹云:“这件事,我迟早是要告诉你的,让你心中也有个数。实则,我是暗中出了钱的,不过这钱不是到了别处,是投给了游击队的。他们说我投敌,就是想叫我把这笔钱交出来,到底如今新来的军队也是缺钱了的。”
茹云“啊”的一声,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连日来的担心操劳霎时间袭上身来,身子发软,手里正烧着的烟头也拿下住了,只好搁在烟灯旁,一时就软倒在一侧,斜靠着喘口气。
平柏知道她是心里害怕,叹口气说:“如今的世道,正是个乱世呢,你看,东北是被日本人占了;南边呢,也不太平,就连我们锦云,四乡八村都开始闹鬼子了。说起来是该有正规军来打鬼子的,可是你也看到了,他们如今都是分开打鬼子,力量不集中,那打击力也是不大行的。因而我就暗中资助了游击队,就是想着,将来抗日力量也能上去一份。”
茹云嘀咕道:“那也不能去冒掉脑袋的险,被人安上个通敌的罪,不知道的,还真的会以为你同日本人打交道了呢。”
平柏耐心地说给她听:“我倒是不妨告诉你,如今已经是合作抗日了,因而这才会把我彻底给放回来。只是我也不大明白,那个新来的长官,似乎见我不得,总是有意折磨几日,这才耽搁了一些时日。”
茹云半晌无语。她是个凡事一点就通的人,吕平柏说到这个份儿上,他的良苦用心,她还有个不能领悟的?
只是茹云想着,她到底是为了报答吕家恩惠的,如今她只要眼下吕家合家大小平平安安,吃穿不愁,这个家就算是团起来了,人前人后站得住了,那么她这个恩情也就算是还了。
傍晚,茹云也未走,不过单单为平柏煮了一锅糯米绿豆稀饭,拌一盘海蜇丝,切两个黄油咸鸭蛋,把自己腌制的黄花菜蒸出一碗,用香油淋了,又剥一只火腿肉粽,给他吃晚饭。
吕老太太颠着小脚过来看看,说是前个月用酒酿糟下的小黄花鱼,怕是也能吃得了。说着就要喊底下人去开坛子。平柏拦住她,告诉她说自己身子尚未完全复原,眼下没什么胃口,弄了好东西也吃不下。
老太太叹息着,说了好些心疼孙儿的话,又叮嘱茹云要好生侍候调理他,这才回房抽她的水烟去了。
平柏吃完,正要拉着茹云去房里聊天。茹云身子一闪,拦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慢着,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平柏就愣了愣:“谁呀?”
茹云说:“总是你心里喜欢的。”
平柏以为是哪里来的朋友相找,茹云却是不作回答,只含笑扶了他走。才进了那个爬满蔷该花的小天井,一眼就看见一个苗条女子侧身站在六角门洞旁。
平柏正觉诧异,女子用极优美的戏曲身段转了过来,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地望定了他。吕平柏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唐……”话才出口,感觉不妥,扭过头去,满脸狐疑地盯着茹云。
茹云推他一把:“去吧,人是我接回来的,也是我私下做主安置在这院子里的。她到底是帮了你大忙的。”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唐娇燕一眼,转身就离开院子。
满地落红中,她走过来又走过去的两行脚印清清楚楚。
吕平柏就站在这两行脚印的尽头,目光迟缓地打量四周的一切。他有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无法确定眼里看到的是真是假。
唐娇燕的那一身打扮也使他生疏,她穿着女学生才穿的那种天青色宽袖短衫,黑色百褶绸裙,方口带带的黑皮鞋,洗尽往日舞台残留的铅华,显出一种不十分真实的纯朴素净。
“娇燕?你怎么到了锦云?”平柏试着叫了一声。
“爷!”唐娇燕面色绯红,一伸手拉住了平柏的手腕:“来吧,进来说话罢。”
她拥着平柏的腰,带他走进六角门洞,顺走马廊沿直接进了卧室。平柏总觉得有些不适宜,便着力与她拉开距离。唐娇燕却是不管,不过拼命望他怀里钻。
她的房间里有一种过分浓烈的香味,想是用了太多熏香的缘故。挂衣橱上镶着的玻璃镜子大而明亮,且斜斜地对着那张法国式高低床,床上的人尽可以像看相片一样欣赏自己的一举一动。
床上两条薄薄的绸被,一条鹅黄,一条绸红,还有一条,是那种让人联想到玉体凝脂的色彩。带荷叶边的挑花枕套用雪白的日本细布做成,枕上有意无意掉落了一枝梅花状珍珠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