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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醒半睡间,迷迷茫茫的,白阮娘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故乡。那时她还尚未及笄,住在这河洛之间的东都洛阳。现在这世道民风开放,洛阳城里不少女子华服浓妆纵马驰骋,不过他们白家却是世代谨守礼教,凡女眷出门时,必是乘坐马车,仆从婢子前呼后拥。
白阮娘第一次罔顾家中的规矩出门时,正是三年前的春日。她带着阿罗偷偷溜出家门,就像外面许多女子一般,两人各骑了一匹马慢悠悠的在街上逛着。只是白阮娘到底顾忌着礼教,不敢像别人那样露着一张脸走在外面,还是戴了一顶长至脖颈的帷帽才上了马。
在洛阳生活了整整十五年,那是她第一次走在街上看尽了洛阳城的美景,楼阁林立,殿宇巍峨,街道上挤满了贩夫走卒商贾书生,牡丹的香气远远飘来,沁人心脾。自马背上抬眸望去,又见城门口远远走进来一行商队,那队列中的商人人人都穿着胡服,唯独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一袭青白长衫,身形清瘦,生得一副俊俏模样,尤其是那双眉眼,竟让人无端想起“妖娆”二字来。
姿容昳丽的男子,白阮娘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从未见过这等姿态的。她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就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身旁的阿罗还在专心挑着街边摊子上的小玩意,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家三娘的目光落在了何处。而在两人驻足此处的时候,那已经进了城的商队也渐渐接近了这边。白阮娘眼睁睁看着那俊俏少年纵马走来,虽说自己是戴了帷帽出门,但还是忍不住垂下头将目光与其身影错开。
商人们成群结队的从她身边踏马走过,待听到那马蹄声渐渐远去的时候,白阮娘才重新抬起了头。她本以为商队的人已经走尽了,可是目光落在前方的时候,却见那青衫少年就在她面前不远处的位置,驱马走了几步又勒了勒缰绳,刚好停在她的身侧。
再愚钝的人也该看得出这是刻意而为,白阮娘吃了一惊,却不知对方意欲何为。透过一层薄薄的罩纱,她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突然对着她伸出手,然后抬手一撩,便撩/开了她的面纱。
帷帽之下,少女的面容艳若桃李,那剪水双瞳却闪烁着几分慌张。司黎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半天才在一旁阿罗的呵责下放开了手,抱歉的笑笑,“唐突了这位小娘子。”
这道歉道得心不在焉,他始终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白阮娘,似是觉得移开目光片刻都是一种遗憾。隔着一层罩纱,白阮娘都被他这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出了不自在,两抹红晕也不知何时悄悄攀上了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
许多年后,白阮娘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这冒犯的举动深深迷住了。也许是走火入魔了吧,当司黎撩/开她的面纱之后,她与他四目相对时,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那是惊艳于她的容貌,而她在惊慌之下,却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晃了眼,只要回想一下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再后来,她就不顾父兄反对远嫁长安,成了这司家六郎的妻子。
新婚那一晚,她在新房第一次见到了那名为华轩的女子。那是六郎的同窗好友,据说从小便当男儿教养,行/事也如男子那般豪爽。当对方笑着祝贺她与六郎新婚之喜的时候,白阮娘本以为那是真心实意的话语,甚至还在对方向六郎不断夸赞她的美貌时,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颊。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成婚不到半年后,司黎与华轩走得愈发近了。白阮娘常常听久安说,今日六郎又与华轩去了哪里哪里。那两人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刚开始还好,时间一久,就连阮娘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好歹也是一个刚刚娶了新妇的男人和未出阁的女子,总是这样从早到晚的厮混在一起实在是于理不合。
可是司黎总是那样振振有词,在他的眼中,华轩与他志同道合,无论吟诗作画还是酣畅对饮,只要与华轩这样潇洒的女子在一起,都是一件快事。只要呆在这个“兄弟”身边,他就觉得无比自在。
到最后,还是华轩主动劝他多回家陪陪白阮娘。这个女人永远是这样“善解人意”,相较之下,总是对着司黎计较此事的白阮娘就显得没有半分大气可言,堪称“无理取闹”。
有时候,白阮娘多希望这一切就是一场噩梦,梦醒时,她还是洛阳城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也未曾在街上与那纵马而过的青衫少年相遇。
可是当她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睡梦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却还是那些熟悉的摆设,六郎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阿罗面带忧色的守在她身侧,见她终于睁开眼睛才喜极而泣,紧紧抓住她的手央求道,“三娘,咱们回洛阳吧。”
这话已经说了两遍,可是上一次是气急之言,这一次却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带自己的主人离开这座长安城。夫君变心、婆家冷落、连恶鬼都想找上门来,这个地方怎么还呆的下去?
若是等到六郎将那名女子娶进门,白阮娘今后在这司家又该如何自处?
久安就站在门外,听了这话之后也郑重的接了一句,“三娘,回洛阳吧,我也会跟着你们走。”
“这怎么行。”不等考虑阿罗的提议,白阮娘先反驳了久安。
与阿罗不同,久安本是长安人士,后来得了白阮娘的救济才来到司家为仆从。他身世可怜,阮娘为他取了“久安”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他这一世平平安安的过下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久安这一生都要追随着她。说到底,久安还是这司家的人,若是她与司家没了关系,久安也便与她没了什么关系。
可是久安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
司家,司黎,通通与他无关,他真心侍奉的只有白阮娘一人,为了白阮娘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自从六郎被外面那个女人迷了心神之后,他便日日盼着白阮娘离开这个伤心地回洛阳去,到时候他也要跟着阮娘离开,再也不回这个长安城了。
故乡在哪儿又有何妨,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有白阮娘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乡。
“三娘。”他们几人正争执间,引商从门外探进一个头来。在得到白阮娘允许之后,才走进来挨着床沿坐下。
司黎说的那些话,她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说好的不想管闲事都差点被气个倒仰,心中不知感叹了几千遍这世上怎么会有眼瞎至此的男人。可是真的想来劝劝白阮娘的时候,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有些事情旁观者清,当局者却未必迷,只是不愿面对不愿解决罢了,旁人又何必戳破那层窗户纸呢。
这无情的现实,还真是让人不忿。
正想着呢,却听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久安出去看了一眼,然后又飞快的跑了回来,也不知是跑得急还是单纯被气得,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将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起来下一刻便要去撕咬了来者。
他连声音都在抖着,“那女人竟然找上门了!”
司家的老夫人并非不认识华轩,只是此前一直觉得这女子太不知检点,由此不喜。但是近日华轩以探望白阮娘的理由找上了门,言语间都透露出自己怀了司黎孩子这件事,一直想抱上孙子的老夫人自然很是震惊,何况对方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的表明了自己无心争个名分的态度,只求白阮娘不要为此怪罪六郎,若是因此破坏了夫妻情分,她就是一死都难辞其咎。
华鸢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就去死啊。”
也许是因为名字相貌都有些相似,他从一开始就莫名的厌恶华轩,觉得自己与这样一个女人相像实在是件备受侮辱的事情。
好歹相处了半年,引商知道身边这个人虽然有时古古怪怪的,但在大事上还是很分得清是非的。他对一个人存有善意很难,讨厌一个人却极容易。就像是这几日他们遇上的这件事,华鸢就从未对阮娘表现出丁点同情,可却厌恶华轩到了骨子里。
引商闲来无事胡思乱想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这天下若是交给华鸢这样的人治理,好人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恶人一定会被扒皮抽筋永世不得超生。
另一边,华轩与老夫人说着说着,就“不经意”的说起了长安城今日有些“不干净”的传闻,还一脸担忧的问起了白阮娘的情况,言语间虽未直接挑明,不过还是透露出了外面市坊间都在流传着白阮娘为司家招来鬼怪的传言。
但是这流言到底是谁传出去的,可能只有天知地知她自己知道了。
听她这么一说,老夫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上了年纪的人最忌讳这些事,连带着也会埋怨起招来这些东西的儿媳。
说起这个,华轩顺道问起了司家请来的道士在何处。引商等人本就站在不远处,她却视而不见,还是等到老夫人朝着这边指了指,才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半天才像是斟酌了说辞一样叹道,“劳烦几位道长为三娘姐姐费心了。”这个时候她倒像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打扮得如寻常女子一般,言语间也十分有礼。
引商还在心中单纯的感叹这人真是会伪装自己,却突然被华鸢扯了扯衣袖。她不解的抬眼看了看,然后发现老夫人看向这边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其中还带着几分怀疑和审视。
仔细想了半天,直到华轩都去见白阮娘了,引商才终于转过这个弯来。
华轩那句话的深意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明明是在暗指引商等人赖在司家护着白阮娘的目的不单纯,而那欲言又止,不是她不想直说,只是刻意做出的姿态,这样老夫人才会疑神疑鬼。
这女人哪来的那么多心机?引商忍不住抱住臂膀蹭了蹭,努力抚平自己这一身鸡皮疙瘩,从未这样想抽/出一张符纸来给对方贴在脑门上,喝一声,“呔!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再看华鸢,连瞌睡也不打了,只是站在那里一味的笑着,笑得旁边的天灵都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了。
不等他们两个怒火中烧的人做出些什么事来,一直在屋内歇息的白阮娘突然被阿罗搀扶着走了出来,她倚着门框站定,虽然身子虚弱难免底气不足,但那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会与六郎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