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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牡丹事发之后的隔日下午,太子又来到沙游室。
这一个月多月以来,太子每三天就花半个时辰呆在沙游室。在沙盘上,他可以任意创造,纵情驰骋,仿佛这个方寸所在,在他手下能够幻化出无穷的世界。
在人前,他仍然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但是在这里,他可以做他自己。
有时候,他想变成恶龙、邪魔,想点燃烈火、摧毁一切,这都没有关系,这是他的世界,他可以这样做。
有时候,他想像自己变成一个大号婴儿,仰面平摊在沙子上,无所事事,生锈、发霉,这也没有关系,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要求他必须勤奋、坚强。
无论他做什么,这个沙盘,以及坐在沙盘对面的那个人,似乎都能容纳得了,似乎都觉得这没有什么,只是正常的人性而已。
是啊,尽管他有着太子的名号,但他其实只是一个人,一个少年,所有人的脆弱,人的怠惰,甚至人的邪恶,他都会有。
奇异的是,当他以往强撑着要做一个完美的帝国储君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坚强,只是外表的一层脆皮,他要辛苦支撑这个皮,这个形象才不会崩塌。
而现在,当他可以表达出他以往不允许自己表达的那些愤怒、脆弱和无助的时候,他反而觉得有种坚实的力量,在从他的内部缓慢生长出来。他变成实心的了,不再像个空空的铁皮人。
他知道这种转变之所以能够发生,都是因为有对面坐着的这个人的缘故。她的眼睛,仿佛带着光,能够看到他内心深处那些从来不曾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而那些藏匿在他内心深处的黑暗所在,那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不毛之地,因为这道光的进入,开始有绿意延展,甚至变得树木葱茏。
尽管在别的场合相见的时候,两个人还严格遵从着身份之别,仿佛在沙游室的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独立时空的事情,和日常的生活毫无关系。但是,陈祐琮知道,她对自己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今天沙游室的一切陈设并没有变,陈祐琮却觉得气氛和以往完全不同。那种温暖而流动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滞涩。连沙子触手都不再那么流利光滑。
陈祐琮几乎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因为坐在对面的人心境变了,那道光,没有了。
张惟昭看上去依旧那么平静,面色与往常并无差别。但陈祐琮却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她内心有异样的情绪在流动。
他放下了手中的沙子。
“你在生气吗?”他问。
“你感觉到了?”张惟昭回报以一个苦笑。
“你气皇祖母杖责了绿萝吗?”
张惟昭想了一想说:“我是很生气,我感觉有东西压在这里让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她用手按着胸膛,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我并不是在生太后的气。我只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牡丹只为了争宠,就不惜把她的同僚推到死地?为什么我保护自己,就得反过来把她置于死地?为什么绿萝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人之常情,却把自己置于死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处处是死地?”
太子轻叹了口气,他想劝慰张惟昭,告诉她,她是安全的,无论出了什么事,自己会设法保全她,但冲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在这里,人人都是如此。包括太后,包括我,甚至包括我的父皇。一不小心,就踏入死地。”
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突然很想倾诉,于是他问道:“你知道陈氏皇族曾经的往事吗?知道太后和先帝,曾经被囚禁在南宫,其间几次差点死于先帝的异母兄弟之手?”
陈祐琮知道他不应该和张惟昭说起这些。这些问题在他心中埋藏很久了,找不到人讨论,但今天就是流畅地从他胸中流淌而出,丝毫没有阻滞。
张惟昭似乎完全不怕听到这些阴私之事,缓缓点头。
“那么你知道吗?”陈祐琮说到这里,语气变得迟缓,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的母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离我而去,而她身死的原因,就是因为生了我?”
陈祐琮这一个多月来沙盘的主题,全与对母亲的怀念、祭奠有关,也充满了复仇的冲动和压抑的痛苦,张惟昭已经猜出了他母亲季淑妃的死不简单,而且也从宫廷的权力格局中,猜到了她的死可能和哪些人有牵扯。她不想隐瞒这一点,所以她继续点头。
砰地一声,陈祐琮的拳头重重捶上了几案,他大声说道:“那么为什么,一个母亲千辛万苦生下一个孩子,含辛茹苦把他抚养长大,她就要因为这个被置于死地?无辜的人枉死,而杀人者却身居高位,备受宠爱,这究竟是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绿萝只是因为祭奠养育她长大的姑姑,就被杖责,你为她抱不平。而我的母亲无辜被害,我甚至都没有办法找人问一句为什么!”
陈祐琮一下又一下地捶着桌子,关节上渗出血渍。
张惟昭站起来,隔着几案,握住那只自残的手。那只手在不断颤抖。
“你为什么抓住我的手?你好像对我说过,”陈祐琮声音低哑地说:“在这里不能有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
“是,但若为了阻止伤害发生,就可以暂时打破这个规定。”张惟昭放开了手,坐了回去。
“这真是个残酷的世间。”张惟昭说。无论在前世还是今世。
“我母亲是被金贵妃害死的。”陈祐琮说。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去世的时候你不是只有六岁吗?”
“前段时间有人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太后是否知悉当年你母亲被害的内情?”
陈祐琮低下头,脸上有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悲怆:“太后当时也无能为力。因为,父皇是帮凶。”
“太后是否知道你已经知道这件事?”
“我想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了,前段时间她看到我一日比一日消沉,她很担忧,但是什么也不说,只是请来了你,她说你能够医心。”
张惟昭至此已经能够把自己为什么突然被招入宫廷,为什么会受到太后的优容,在长乐宫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等等这些问题串联起来,形成一条清晰的线索。这些内情和她猜测的大差不差,但是,从太子嘴里得到证实还是让她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了很多。
“有时候我心里好恨!”陈祐琮咬着牙说。
“你不恨才不正常。”
“可是父子君臣,我怎么能够恨自己的父亲和君王呢?”
“恨都恨了,还说什么应该不应该?说不应该恨,你就不恨了吗?”
“是父亲和母亲给了我生命……”
“不是他们给了你生命,他们只是容器和管道,是上天通过他们创造了你。”
“你难道不知道你这话是有违孝道,是大不敬的吗?”
“孝道大不过天道。”
“你难道不知道本朝以孝道治国?”
“孝道只是君父哄骗子民顺从的手段。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帝王是靠孝道夺取天下的,也没有哪一个帝王是靠孝道赢来繁华盛世的。儿子的命并不比父亲低贱。百姓和君主相比亦然。”
“你!?”陈祐琮睁大眼睛看着张惟昭。
张惟昭的脸,不再如平时那样,如水一般平静而包容,而是带着一种锋利和坚定。她在这个时代,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价值观的不同,但是就在这一刻,她不想再隐藏。
陈祐琮还没习惯张惟昭这种转变,瞪着眼睛看了她半天,才冒出来一句:“今天的你和以前大不相同。之前你一直戴着四平八稳的面具不累吗?”
“今天的你也和以前大不相同。十三四岁的小孩,平时却非要板着一副老学究的面孔,你不累?”
“我是太子,太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是医者,医生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说完这两句,两个人都笑了。倒把这两天来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你不要怪皇祖母。她其实一直在护着你,对你和对其他人很不一样。宫廷不同于别处,神鬼之事是大忌。绿萝不惩戒,难以服众。牡丹如果不离开这里,难免还会兴风作浪。到时候就不知道会牵连到多少人。宫里这样的人不少,为了自己能够晋身上位,不惜踏着旁人的尸骨往上爬。”
张惟昭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在怨太后。我只是,很不喜欢宫廷里的这套行事法则。”
陈祐琮道:“我也不喜欢。”
“若你能选择,你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还是想当太子,将来成为一个贤明的君王。但是我不喜欢这个后宫,我希望和父皇、母后,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共同励精图治,让大炎变得繁荣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无论是君王还是后妃,都要在这无底洞一样的后宫里消耗许多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