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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之后,洪衍武心里一直惦记着的几件要紧事,依次都落实了下来。
首先,是“八叉”一方答应的一千四百元钱按时交付。
人所共知,“玩主”圈子讲究的就是互相要给面子,既然已经休止干戈且得了实惠,就不能太得理不让人。
而且洪衍武虽然号称“金盆洗手”了,可他人毕竟还住在南城。所以为了日后好再相见,他便专程请“八叉”、“小地主”和“弓子”一起喝了一次大酒,以表示一切仇怨就此化解,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固然,这种表面的亲热对于化解真正的积怨根本无效,但毕竟洪衍武走了这么一个形式,也就算是给了对方一个体面的台阶。
随后很快,高鸣也把公安五处开具的一张户籍调京证明,和一张通过“知青办”搞到的落户大兴红星公社旧宫大队的转入知青证明,一起交给了洪衍武。
从这件事的效率来看,高鸣的父亲高作礼还是很有点儿能力的,不然也不会办得这么快。
洪衍武当然记得,当年办事有多么地难。在这个“官僚主义”盛行的年代,要是他自己跑这件事,就是提着礼物,找对了庙门。恐怕没个十几天,也办不下来。看来,这手握权柄的人和普通老百姓还就是不一样。
所以既然人家已经按着自己划的道儿走了,他也就无心再去刻意为难,便很爽快地按照约定把胶卷还给了高鸣。
而经此一事,高鸣气焰顿挫,由于担心再生变故,他很快就去部队报道了。就连他的弟弟高放,也被高作礼严加告诫不许再外“鬼混”。所以从此之后,“总参三所”的“院派”之中,已经再听不到高家兄弟的名号。
至于对洪衍武的家庭来说,这倒真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喜事。因为这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洪衍武已经等于重新拥有了京城户籍,他的二哥洪衍文也将很快脱离苦海,回到家人的身边了。
当然,对于洪衍武怎么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儿,洪家老少是不会没有怀疑的。可架不住洪衍武吃铁丝儿拉笊篱——他能编啊。
这小子直接把“粮食局宋衙内”名号打了出来,他先偷偷跟宋国甫对好了词儿,又叫这个“大果脯”到家里来吃了顿饭,于是在洪衍茹和苏绣想当然的佐证下,整个洪家人的猜疑也就都消除了。
不过,还得说宋国甫是个厚道人。因为白白吃了一顿王蕴琳的“春饼”,又受了洪家老少不少诚恳的感谢,再加上念着上次洪衍武花钱请他吃烤鸭的事儿,他总觉得心中有愧。
于是在听说洪衍武想去辽东寻药的事儿后,他就通过父亲的关系,私下里给洪衍武凑了三百斤的全国粮票,总算作为哥们儿也尽了一点心意。
事后,虽然在方婷那儿不免又落了个“冒傻气,瞎大方”的评价,可他自己心里,却觉得多少能交待得过去了。
最后一件事,那就是王蕴琳也终于正式答应了洪衍武的请求。
这既是因为洪禄承的病况迫在眉睫,确实已经到了威胁生命安危的地步。也是因为她深为小儿子的一片诚心所感动,实在没能耐住洪衍武的每日缠磨。
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洪衍文身在偏远贫瘠地区,如果就这么把“转插”证明寄过去,实在有些不保险,万一弄丢了,可没地儿找补去。索性,还不如就让洪衍武跑一趟,安安稳稳把这件事办妥当的好。
于是这么一来,洪衍武接下来要做的事,那就是尽快完成自己的户籍调京手续,然后就可以动身上路了。而要想办妥这件事,他还不得不再跑一趟“茶淀”。
因为根据规定,一出才能一入。这也就是说,他只有先在“清河农场”办好户籍转出手续,才能在派出所这边办理户籍转入手续。
至于手续是否能够顺利地办下来,他可不怎么担心。因为他手中有五处的调令,“茶淀”那边作为一个下属单位,是没有权利拒绝的。
更何况,他也不是空手回去的,还买了许多烟酒和食品带了去。一是为了用来疏通关系,二来也正好看看当初对他照顾有加的薛大爷。
果然,有了“炸药包”(香烟)和“手榴弹”(酒),一切阻碍都能轻易排除。火爆脾气的场长一见到礼物,气性竟变得异常柔和,二话没说就盖了大印批准放行。
而老薛队长见到洪衍武也很高兴,絮絮叨叨问了好些他和陈力泉的近况。听说他这次来是办迁户的事儿后,还直夸他有出息,接着又嘱咐他既然有了京城户口,那就得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了,千万不能再去胡闹瞎折腾了。
能重新见到老薛队长,洪衍武也觉得特别的亲切,他对老爷子的说教一点也不反感。不仅连连点头称是,而且除了礼物他还特意带来了一百块钱和五十斤粮票,想要补贴一下薛大爷的生活。
可没想到,这个有骨气的老头儿已经到了死心眼的地步,怎么也不肯收下这些东西,哪怕洪衍武是打着父母的名义相赠的也不行,甚至为这个还差点翻脸。最后,要不是别的管教极力帮忙劝说,他恐怕连洪衍武带来的烟酒也不肯留下。
对此,洪衍武也是彻底没辙了,无奈下也就只有顺着老爷子的意思,不再勉强了。
当天晚上,洪衍武就住在了老薛队长的家里。而第二天一大清早,也和当初“解教”的时候一样,他又被老爷子亲自给送到了车站,在彼此的挥手作别中,踏上了返京的列车。
只不过,在带着对薛大爷的眷恋之情和一肚子感慨回来之后,还没容得他跟陈力泉细谈这次“茶淀”之行。他反倒先被陈力泉做出的一件惊世骇俗之举给吓着了。
怎么回事呢?
敢情陈力泉告诉洪衍武,为了跟着一起去辽东,他已经把煤厂的工作给辞了。
在当年,一份工作的重要性根本不用多说。那既是大多数人唯一的生活来源,也是得到医疗和住房等福利保障的唯一途径,更是男女青年选择结婚对象时,最基础的一个条件。
因此洪衍武当场就为之瞠目结舌,他实在没想到陈力泉会有这么大的主意。而一缓过神来,他马上就拉扯上陈力泉,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煤厂找领导挽回这个决定。
可这时陈力泉却又告诉洪衍武,说“煳嘎呗儿”已经回厂上班了,这小子巴不得把他撵出厂子,因此一见他“犯傻”,急茬地就把手续给办完了,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一听这话,洪衍武也束手无策了,最后不得不无奈地坐回到椅子上。
说真的,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陈力泉这分明是怕他不同意,才故意趁他不在的一天功夫,自作主张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办了。
可同时,陈力泉的想法他也全明白。那无非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生怕他孤身在外没个帮手。
当然,他也同样清楚,陈力泉的工作其实又苦又脏,在日后根本不算什么,可现在又有谁能知道这一点呢?
在旁人眼中,放弃这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简直等于自动放弃未来,完全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疯狂之举。陈力泉迈出的这一步,已经实实在在是把他们的友情看得比任何一切都重要了。
是的,他们之间虽不是兄弟和父子,却有着从小到大吃喝同睡、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地交情,这样的交情就是真的兄弟和父子也未必能演绎得出来。可陈力泉越是对他如此的挚诚,他就越感到亏欠对方,这还真是让他无以为报了。
于是激动之余,他就连“对不起”或是“谢谢”这几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加上心里念着旧日的往事,他一时只能怔怔地看着陈力泉发呆。
不过反过来说,陈力泉倒是对他自己拿的主意感到挺满意,在拍了拍洪衍武的肩膀后,他不但舒心地吁了一口长气,还笑吟吟地递给洪衍武一支烟。
“小武,你就别愣着了。咱们还是来商量一下,走的时候都要带什么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