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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值班呢,别胡闹……我代小何的班,不跟你说了吗?……别,你来了,我也走不了……行了行了,过几天,等我休息吧……”
玄武医院妇产科产房值班室里,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方婷用哄小孩的语气对付完电话的那一头,然后蹙着眉头挂断了电话。
虽然她看上去很是烦恼,但这通外线电话,还是让她遭到了同事刘佳的取笑。
“又是那个‘米黄大衣’啊,这才认识几天啊,天天电话不断。你不会真见异思迁了吧?‘大果脯’怎么办呢,你想清楚了没有……”
刘佳是和方婷一直搭班的小护士,俩人年岁相仿,彼此间算是可以互相吐露一些秘密的“闺蜜”关系,这会又赶上值班室没其他的人,所以她才敢谈及这么“敏感”的话题。
方婷果然也不避讳刘佳,相当自然地又透露了一些真实情况。
“切,什么‘米黄大衣’,人家有名字,叫刘新扬。家住外交部大院儿,人家的父亲也是副处呢……”
“我看啊,主要是人长的帅吧?”
“心还挺细呢。”
虽然方婷翻了个白眼,但看得出其实她内心相当得意。
可刘佳下面的话过于直白,却有些触动她的伤心处了。
“要是我,我也考虑这米……啊,刘新扬,那‘大果脯’长的确实太谦虚了。”
“说什么呢你?”方婷眉毛一立,这次是她真不爱听了。
可这也不禁让刘佳睁大了眼睛。
“呦,你到底是护着哪一个呀?”……
这是下午三点,阳光尚算明媚。
在玄武医院住院部的后面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有一个破败的小亭子。
今年的玉兰还没有开花,所有的树木枝桠仍如冬日里一样地干枯,便更显得那小亭子孤零零的。
方婷从产房出来后,就独自来到了这个小亭子里面。她现在很想在这里坐一坐,再静一静,好好梳理一下心中的杂乱。
其实从去年的九月份开始,她就已经是一名正式的护士了。
只不过刚一开始,她被分到了建筑部下属的一个不大的建工医院,所服务的病患,也大多都是建筑工人。
那时她每天接触最多的人,就是那些风里来雨里去,整日泡在工地里的大老粗,她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要闻着一身的汗臭和烟臭,为一身石灰和脏土的建筑工人更换外用药和打破伤风针。
这种生活让她苦不堪言,也让她更加怨恨自己当初太过单纯,轻易地就上了坏人的恶当。
不,她并不是指洪衍武。
虽然一切都是源于洪衍武出了事儿,可让她深深记恨在心的人却是高鸣。
因为自从洪衍武进了“局子”以后,高鸣对她当初的许诺就泡了汤,这小子不但整天地跟她编瞎话,借故推诿此事,还开始变得色胆包天,总想趁机白占她的便宜。
这不禁让她深感怀疑,或许高鸣一开始就是夸夸其谈,当初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来巴结洪衍武,才那般地逢场作戏,肆意吹嘘罢了。
于是一怒之下,她就彻底和那帮总参三所的孩子翻了脸,就连跟耿晓惠也不来往了。而在之后的苦日子里,她甚至连洪衍武也一起迁怒起来。
她总是在想,如果没见过洪衍武多好,那么她也就不会错信高鸣的话,也不会在洪衍武的身上白白浪费了一年多的青春。没准她早就攀上另一个高枝儿了呢?这种事儿又有谁说的准呢?
对于她这种设想,命运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印证,事情的转机就出自一次偶然的相逢。
那一次,建工医院的内科主任因为本科室人手不足,来急诊科临时借调她,要她去主任办公室给一个得了肺炎的病人打吊瓶。
本来她还以为内科主任破格接待的客人又是什么关系单位的小头头,没想到去了才发现,这次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只是一个比她大不了一两岁,形容微胖的年轻人。
而更奇怪的是,一向凶巴巴的主任却对这个年轻人加倍地和善,甚至比对那些关系户还要好得多。这种明显的不正常自然很快就让她意识到,或许这个年轻人大有来历。
不甘心屈从于的命运安排的她,其实时刻在寻找着新的机会。
说真的,在她并不大的年纪里,虽然只经历过不多几次,半开玩笑一样的恋爱,但她的情商并不低,也早就从中学会了各种引诱、对付男孩的手段。于是在她有心的试探下,这个毫无防备的年轻人很快就露了底。
真没想到,他竟然是市属粮食局副局长的独子!因为家就住在离建工医院近在咫尺的平渊胡同单元楼,才会来这里输液的。
还别看这个年轻人外表、谈吐都很平庸,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臃肿的、笨拙的、且幼稚的。但他却有一份坐办公室的清闲工作,他父亲的官职也无疑是她平生所接触过的人中最高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就起了微微的变化。似乎年轻人的胖脸也可爱起来,孩子气的语言模式也有趣起来。
总之,副局长儿子的出现,让她发现了一个与自己价值标准相对应的新目标。于是怀揣着一种别样的目的,她用前所未有的细心,相当亲切地照料起这个副局长儿子来。
甚至她还找了个内科主任不在场的机会,装作似是无意间,其实却是有意地,把自己脸上的口罩给摘了下来。
这么做的原因不言而知,她对自己的“盘子”(黑话,容貌)相当有把握。
因为她一直是那种只要出门,就容易招惹来男孩子追逐的女孩,早在上中学开始,就有胆大妄为的男孩子开始在学校门口、公共汽车站拦截她了。
果然,对于副局长儿子这样一个涉世未深、还从未交过女朋友的年轻人来说,尽管还身处患病之中,可她的细心护理和天生美貌,仍旧是他根本无法抵御的东西。
所以当天他们就互留了电话、地址等联系方式。从此,她也知道了副局长的儿子名叫宋国甫。
而在接下来的数天里,这个宋国甫每次再来建工医院输液,便只是找她,他们的关系以飞速进展。
不过短短几天,从素昧平生到难舍难分,从言语投机到散步相伴,等到宋国甫的肺炎彻底痊愈时,他们已经到了互赠照片的地步,明确地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是的,她得逞了!宋国甫被她弄得五迷三道!
对她而言,这次意外中“抓住”的这个男朋友也是最划算的。她的漂亮的脸蛋,为她带来了许多她这个阶层本身无法享受到的东西。
高级糖果、糕点、零食,一般人难有门路搞到的“的确良”衬衣、“线儿替”料子、漂亮的尼龙纱巾,沪上生产的小牛皮高跟鞋、折叠遮阳伞,甚至是普通百姓连夜排队也未必能买到的演出票……
所有的一切,只要是她开口,宋国甫都能一股脑地弄来,轻而易举地满足她。
特别是每逢休息日,她还能和宋国甫一起,带着照相机,坐着局里专门派给他爸爸的伏尔加汽车去郊外游玩一次。
这才是她最痴迷的享受,因为去哪儿游玩其实倒在其次,能毫不心疼地用胶卷拍照也只是小意思,关键是一路上行人们那羡慕异常的眼神,总是会让她产生一种莫名快感。
她最喜欢别人用这种眼神看她,就像当初洪衍武带着她在附近的胡同里横冲直撞,耀武扬威的感觉一样。
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医院的同事们也对她越来越巴结,有人托她换全国粮票、有人托她弄点油票,这些小事儿她也缠着宋国甫一一办妥。
结果她简直成了众人众星捧月奉承的对象,每天中午都有人主动给她打饭,平时她若想请假、调班,急诊科主任也无有不准,甚至还有传言,说院长已经有把她调入药房工作的打算了。
而身处在这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之中,已经由不得她不产生一种,似乎自己就是高干子女的虚幻妄想了。
只不过,事情也没有尽善尽美的。接触时间一长,宋国甫身上最大的缺点也暴露无疑。
他的性格太软和了,不但对她是个好脾气,对其他人也无比的和气,似乎连在街上见到条狗也要打个招呼。而一经与人产生摩擦,他马上就会退让道歉,也不管是不是他的错。
像有一次他们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明明是旁人挤了他们,可对方却故意找事般的叫骂起来。宋国甫唯一的应对方式,也只是连声道歉。结果让对方出尽了风头,于喝骂中洋洋得意而去。
但她却不免觉得万分憋屈,因为要是以前,有洪衍武在,保准儿已经让那小子跪地上哭爹叫妈了。
若是宋国甫只对陌生人畏惧,或许还有情可原,但他在熟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没多久,她就又发现,宋国甫和她出门,经常会被一些熟识他的人叫做“大果脯”。甚至还有些坏小子专门喜欢当着她的面去戏弄宋国甫,也不知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威风,想挑逗她,还是嫉妒宋国甫交上个漂亮的女朋友,在诚心落他的面子。
为此,她曾在背后撺腾宋国甫给这些人点教训尝尝,还说“你爸是局长怕他们干嘛。”
可宋国甫却极不争气,非说他爸不让他以势压人,何况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熟人,不过开几个玩笑罢了。真闹急了,大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她真觉得宋国甫是无药可救了,但对这种与其身份背景极不相符的现象也着实纳闷,后来经充分了解才知道,敢情宋国甫打小就过得极其窝囊。
宋国甫的父母并不是京城本地人,而是赤手空拳从外地调京的干部。所以宋家住在粮食局宿舍的时候,别看宋国甫的父亲当时已经是个处长,但宋国甫却很受本地职工孩子的排斥,总受别人的欺负。
同时,他的父母因为初到京城还没有什么人脉,必然需要做出一副宽容的形象。因而在儿子受欺负这件事上,他们便不得不持有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这不免更助长了那些习惯于欺软怕硬孩子们的兴致。
最后,宋国甫因为天天哭着鼻子躲在家里,简直都不敢出门了。她的父母实在没有了办法,才不得不找路子,把家彻底搬出了粮食局宿舍,迁到了平渊胡同所属其他单位的单元楼里。
可即使搬了家,宋国甫改不了性子,也依然是个受气包。但幸好这里的小孩家境都不怎么好,宋国甫又愿意主动把自己的零食、玩具与这些孩子分享,这才换来了一些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但另一方面,习惯成自然。平渊里的孩子们竟因此萌生了一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仇富心理,许多人不断提出越来越过分要求。
宋国甫迫于无奈又不敢不从,于是时间一长,他这种懦弱如泥的性子和用好处买平安的做法,就为他换来个“大果脯”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