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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尽落。
靖裕帝老了……情人、爱子、唯一的故旧相知尽数离他而去,除却自己日日茂盛的记忆,十四年前的那段往事终于消磨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终于,爱与恨、妒与怨、谎言与真相、悔恨与罪责……所有的一切统统流过他的身体,带走他的生命和活力,只遗下一具腐朽的躯壳。
“……幸好你还在,翩翩……朕现在只有你了。”
靖裕帝伸出干瘦的手臂,将沈青蔷环在怀中,长久地、长久地从她的肌肤上汲取温暖,反反复复低喃着这句话,仿佛它是万能的咒语。
“我在,”沈青蔷每每叹息一声,这样答他,“我在这里……”
“翩翩,不要离开朕!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走,只求你陪在朕身边……”
“……我在,”青蔷依然只有这样回答,“……我在这里。”
——我想要的,却是你唯一无法给的;正如同十四年前,你无法给白翩翩一样……陛下,到现在你依然不明白吗?
***
那一日,皇宫中倒有大半的人看到了一身血污、背后负着一只瓷坛消失在晨风里的临阳王;看到了脸上带着诡异笑容、死得不明不白的侍卫统领吴良佐……靖裕十七年的深秋,掌握京师两大势力的“诏卫”和“御卫”同时群龙无首,宫闱内外、朝野上下流言纷飞。八月二十三日,以内阁首辅李惕为首的七十九名大臣联名上书,以“庶出”、“无子”、“父兄获罪”、“姑侄并列”等十二条理由,恳请靖裕帝收回成命,不要立贵妃沈氏为后。这道奏折递上去,却被留中不发,第二日下午,那七十九名大臣便联袂在朝阳门天阙外“叩宫”——整整齐齐跪在青阶下,放声大哭,哭声震天——个个丹心泣血,人人义愤填膺。
“……打出去好了。”靖裕帝坐在太极宫崇文殿上,脸色焦黄,御案边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手中还捏着一册,云淡风轻说道,连头都没有抬。
一旁侍立的大总管王善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改往日行止如风的手段,整个人钉在地上,磕磕巴巴问道:“万岁,您的意思是……难道是……”
靖裕帝满脸不耐,将手中折子向御案上一抛,径自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在架上取出一只小小金匣,又踱了回来。打开匣盖,口中说道:“听不懂么?传朕的旨意,叫慎刑司的人带着廷杖去,无论是谁,统统先杖三十,朕倒要看看,这些人挨了打,还能跪多久……”
王善善几乎都要哭了,五官统统皱在了一处:“陛下,这‘叩宫’乃是……乃是太祖爷传下来的惯例,可打不得的……”
靖裕帝恍若无闻,自那金光灿灿雕龙画凤的匣中,拈起一颗大如东珠殷红似血的丹丸,置于舌上;王总管见机,忙捧过盛有无根之水的药盏,与陛下服药。
靖裕帝将那丹丸以水送下,静坐良久,焦枯的双颊上缓缓浮上了两抹血色。
“……你怎么还不去?”靖裕帝突然喝问。
王大总管猛地一哆嗦,战战兢兢道:“陛下……”
靖裕帝的眼中骤然现出狂乱的光芒,长身而起,双手一挥,将半张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挥落在地,哑声嘶吼道:“朕还没有死呢!你们就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了么?”
王善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道:“万岁,请三思啊!祖宗成法不可轻废,否则……否则……”
靖裕帝怀里那颗心怦怦乱跳,势如擂鼓;耳鼓中充满了心跳的声音,竟掩盖住周遭一切的喧嚣。他分明看见王公公跪在那里,泪流满面,嘴唇不住开合,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在说着的究竟是什么……
刹那之间,靖裕帝只觉得无比烦躁,怀中缠绕着无数的乱麻,他再也无法忍耐,以手掌奋力地击打着包金镶玉紫檀硬木的御案,口中大声吼叫不休:
“滚!你再不去,朕连你一起打!”
——御前太监总管王公公终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崇文殿,他一路嚎哭着奔向慎行司。那一日,在朝阳门外,七十九名长跪的大臣被数十名慎行司的太监包围,人人杖责三十,登记名册,架回居处戴罪监养。其中,为首的年已六十四岁的内阁首辅李大人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几乎丧命;待他得了恩赦养病归来,关于立后之事,早已尘埃落定。
靖裕十七年九月三十日,上谕颁下,晋贵妃沈氏为后。减明岁赋税,加恩科,大赦天下;着各府各道披彩着红,演丝竹,进贺仪,一时之间普天同庆。
这是靖裕朝最后的灿烂夕阳,最后的回光返照;高悬于头顶十七年的太阳,终于到了沉落的边缘——黑夜已在路上……
***
“……朕叫钦天监查过了,整个十月都没有好日子,可惜了。那起子废物,说什么典礼的预备需要时间,还有空了多年的两仪宫的翻修,非要数个月不可呢……不住罗嗦,朕也没心思和他们理论……总之,封后大典,大约要等到明年元日吧——翩翩,你想怎样操办?朕登基十五年大庆的时候,西国曾送了一批极好的珠玉宝石来,现在还搁在内库中没有动用呢,朕想趁这个时候,替你打一顶新的凤冠,比当年上官蕊戴过的更华贵更美丽,好不好?你喜欢么?”靖裕帝温言软语,无限体贴慰藉,是个女人听了,都要动容的。
沈青蔷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却实在是颇为勉强。靖裕帝当即便会错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过找人去问一问,你若还不舒服,又何必硬挺着出来?——朕现在,只有你了。”
青蔷摇一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但凭陛下做主吧,一切随你……”
靖裕帝感叹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翩翩,朕也想悟儿,但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沈青蔷只觉得环着自己的这具躯体骨瘦嶙峋,忽又听他提到了那个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如果有一天,悟儿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靖裕帝犹在自言自语,“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罢了……朕没有怪他,真的没有怪他——都是朕的错。”
——你错了吗?你真的明白自己做错了吗?你对白翩翩的爱是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对董天悟的爱也是真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其他的所有人,包括你的妻妾、你的儿子,你却把他们的命他们的爱和忠诚,看得多么微贱多么不值一提啊!你连最起码的一丁点儿怜悯都没有么,陛下?还是说,这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呢?
沈青蔷真的很想这样问他;却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如此开口的吧。
“……好了,别伤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附下身去,细细吻她的脸。他口中素来嚼着伯夷香,却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衰老而腐朽的气息。
“翩翩,你是朕的皇后,你已经是朕的皇后了,朕不准你伤心难过,更不准听你说那个‘不’字……懂么?”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们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揽着沈青蔷,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依偎,许久,忽而一笑,放开了手:“去吧,去歇歇,你的伤才好,不要太过操劳;何况,你在这里,朕的心都要乱了。朕叫织造司把样子送到你那里去……翩翩,记住,别拒绝朕对你的好,朕只有你了……”
青蔷垂首答应,站起身来,刚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阵轻咳——父子,的确是父子,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叹息,又折回来,走到案边,以手试了试茶盏的温度,果然已冷了。便亲自泼却了那盏残茶,从茶吊子里另倾出暖的来,举到唇边尝了尝,又要捐掉;靖裕帝却已笑着从她手里夺了来,说道:“不必……这就很好……”
沈青蔷淡淡一笑。
“……对了,”靖裕帝一饮而进,放下茶盏,忽然道,“有件事情,早该对你说,却总是忘记——翩翩,跟朕来。”
说着,起身,引了青蔷向正殿而去。沈青蔷满腹狐疑,却只有依言跟随,二人也不带扈从,径直来到正殿大堂,屏退左右,立在墙上悬着的一副画卷之前。
——画上画着的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双目如电,虬劲英健,笔意不凡。两侧写着无数字迹迥异的留款,盖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朱砂印。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她想起来了——那一日,在被无数鲜血染成赤红的内殿之中,靖裕帝曾用耳语般的声音对她说:“若有什么万一,记住,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的后面……”
——果然,靖裕帝轻轻卷起画轴,露出图后嵌在墙中的木架,架上依然安放着不久之前临阳王董天悟见过的七、八只各色木匣,靖裕帝却将它们一只一只取出,却都不打开,只是堆在一旁,开口说道:
“翩翩,虽说这几日朕服了邵天师新进上来的金丹之后,颇觉精神健旺了不少,但朕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交给你……”
说着,将木架上其中一块隔板用力抽出,拿给沈青蔷;青蔷向靖裕帝手中张了张,却见那厚厚的隔板末端,赫然有一道挖出来的深槽,槽内露出明黄色的缎面来。
“你现在就可以看,翩翩……”靖裕帝将那隔板递了过来。沈青蔷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莫名恐惧,竟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连连摆手:
“不,陛下,你不会死的……不会……不会……”
靖裕帝笑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这话不是你对朕说的么?怎的自己却忘记了?”
沈青蔷只觉有一道闪电瞬间劈在了自己身上,整个人再也无法自制,瑟瑟发抖起来。
——没错,这句话是她说的。但说话的那个“她”,却是沈青蔷,而并非白翩翩!皇上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
她已魂不附体,靖裕帝的脸上却依然平静若死,全然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将那隔板插回木架之中,顿时严丝合缝,任谁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机关。
“好了,翩翩,你不必如此害怕,死根本没什么可怕的……瞧你,脸上一点血色也不见,可让朕心痛呢。”
“陛下……”沈青蔷好容易挤出这样两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讲下去。
“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朕忽然有些累,也该到了服丹的时候……翩翩,你扶朕回去,好不好?”
——靖裕朝最后一位皇后沈青蔷茫然点了点头,搀扶着骨瘦如柴、宛如风中危烛的靖裕帝,走在太极宫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回廊之中。两侧无数宫女太监次第跪拜下去,就像是一浪一浪前赴后继的、青黑色的海水。
这是靖裕十七年十月初四日的黄昏,距离靖裕帝的死,距离靖裕朝的崩溃,距离弘化时代的晨曦,还有整整三个月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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