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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重回到家,发现童娜抱着童童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抱了床毛毯,轻轻地给她盖上,她却醒了过来。
童娜看着桌上的座钟嘟囔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满洲棉厂着火了,我调查到现在。”
“这么说有人故意放火?”童娜随口说道,“活该,全烧光才好呢!”
“你知道我是当警察的,以后还是别说这种话了,让别人听见很麻烦。”林重眉头一皱。
“当警察怎么了?管天管地管得了拉屎放屁?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要不是你非要回来,你以为我愿意回这个鬼地方?”童娜起身白了林重一眼,“你看着童童,我做饭去。”
“不用,你再睡会儿,我做好了叫你。”林重走到厨房才发现桌明几净,菜板子和刀根本没用过,他回头道,“你没吃饭?”
“没有,童童会爬了,我看都看不住。”童娜揉着腰牢骚道,“你又不让我爸妈来,又不能请保姆,我哪儿有功夫做饭?”
林重默不作声地切菜,却发现菜都已经不新鲜了。他把刀一放,拉着童娜说道:“不做了,我带你吃顿好的去。
“你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家里有菜干嘛出去吃?”童娜说道,“我来做菜,你看着儿子。”
林重看着童娜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波澜,忽然上前从后面抱住了她。
“怎么了?”童娜停下手中的活问道。
“没什么,就是太累。”林重摩擦着童娜的面颊,俩人一时无语。
柳若诚一回到柳公馆里就四处找柳若浓,听王妈说她还没回来,于是就坐在沙发上等她回家。等了半晌,眼看座钟指向了十一点,柳若诚感觉眼皮快睁不开了,于是上楼洗漱,刚洗完,就听见大门被王妈悄悄地打开了。
柳若浓这次回来又没带钥匙,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刚走几步,抬头就见姐姐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
“你进来,我有话给你说。”柳若诚打开卧室门说道。
柳若浓吐着舌头跟了进去,听姐姐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上哪儿疯去了?”
“跟几个同学探讨文学来着……”
柳若诚一通数落之后,见若浓要走,又问道:“你前一阵是不是给林重家打过电话?还跟他老婆吵了一架?”
“他有老婆了?”柳若浓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她还想追问什么,又听姐姐说道,“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跟他老婆吵架啊!我只是跟她佣人吵架,那佣人像只满洲虎,凶巴巴的,气死我了!”
“你啊你!我都快被你气死了……”柳若诚又是一顿教训,最后说道,“今天开始,我给你立两个规矩。一,以后家里九点准时反锁大门,超过九点,你就别回来了。二,以后不许给林重打电话,听见没?”
“姐,你也太惨无人道了吧?”柳若浓刚想反驳,见姐姐的眼睛一瞪,于是吐着舌头点了点头。
清晨,林重晨跑去弥生池公园坐上了章鲁的人力车,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林重让他把车停下。
“那狗好厉害。”章鲁说道。
“就因为你帮小刘出头,差点导致我们第一次行动暴露。你就想跟我说这个?”林重严肃地问道。
“想,俺错了……”章鲁看着脚尖说道,“俺知道俺不该帮小刘说话,下次……”
“没有下次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间谍?间谍的首要任务就是伪装,其次才是执行工作!我们不是不能拥有正义感,而是这职业决定了你应该把它藏在心里,一旦它从你心里跳出来,损失的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生命。所以这个职业坚决不允许我们犯错,哪怕一次微小的错误都不能原谅。”林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打断章鲁的话说道,“你的这一举动差点导致第一次行动暴露,如果他们因此提高警惕或嗅出我们的气息,以后我们的工作会面临巨大的危险。”
章鲁一句话也说不出,林重叹了口气:“我已经把这件事报告给共产国际负责人,他会转告给安德烈,你等待处理结果吧!”
“别,大哥俺错了,只要你别换掉俺,你以后说让俺咋干俺就咋干!”章鲁抓着林重的胳膊哀求,“俺这脾气从没求过人,这次俺求你了,以后俺再也不替别人出头了,行不领导?”
“你还叫我领导?”
“俺说的不是那个‘领导’,俺是叫你‘林导’,就是‘姓林的指导’的意思。”章鲁裂嘴嘿嘿一乐,露出两排大白牙。
“哟呵!你还会耍嘴皮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导演呢!”
林重上下打量着焦急的章鲁,听他这么一叫,又想起涅克托夫说的‘领导是一门艺术’这句话来,而且想起老卢在江边给自己说的关于领导的责任感的问题,他好像悟到了什么。
林重平息下来问道:“你被捕之后为什么不说是我的密探?”
“一人做事一人当,俺怕连累你。”章鲁说道。
林重点点头:“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没有坚决地拒绝你和其他人一起执行任务的要求。你先回去,我得考虑考虑。”
“这么说俺能继续放火了?”
“我可没这么说。”
“嘿嘿!反正俺以后听话。”章鲁乐道,拉起车一溜烟欢快地跑走了。
林重回到警察部,发现山野凉介在等自己,于是朝他问道:“山野先生,那个韩记者涉谍一案,调查完了吗?”
“没有。目前还不能确定他是间谍,他的叔叔金州民政署韩副署长正在接受我们的调查,他似乎没有嫌疑,但是我听说你们某些人正在替他说情,法律是不讲人情的。”山野凉介认真地说道,“关于这件案子,我会一直调查下去的。”
“那今天你找我……”
“我是来调查中共特委一案的,可是神谷川把我推给了廖静深,廖科长又把我推给了你。我觉得我像个足球,而你是守门员。”山野凉介苦笑道,“实话对你说,我又去了趟关东州监狱,你们抓住的那个吴小松在里面被罗增祥等几个共产党趁干活的时候追杀,而他想逃跑的时候被狱警打死了。”
“怎么回事?”
“不清楚,那些共产党什么也不肯对我说,其实他们不明白,我是在帮助他们。如果他们什么都不说,面对的肯定是重刑。可能是他们从吴的嘴里得知了什么。据调查,吴死了之后罗增祥还吐了口唾沫骂他是叛徒,而且叫嚣着要找赵东升。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
“关东州监狱里也这么乱哪?”林重故意叹了口气,电话响了起来。
廖静深在电话里说道:“山野先生是不是在你那里?别管他了,出事了,马上到神谷次长办公室来。”
林重找个托辞去了神谷川那里,见二人神色凝重,预感到出了什么大事,刚想问,就听神谷川说道:“关东军满铁守备队刚来电话,我们的线人赵东升被刺杀了。”
林重还来不及问,又见廖静深接话道:“对方死了一个跑了一个,翟勋也挨了一枪,正在公主岭抢救,生死未卜。”
“那现在怎么办?”林重问道。
“满棉起火一案我们还没解决,所以这事儿你带技术组的人去一趟最合适!从财务那里拿些经费,该花的就不要吝啬。”廖静深点点头说道,“翟队长是个人才,一直很努力,而且据守备队说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得很出色。”
“还有,这是我私人出的十块钱,你代表我们慰问一下,有什么情况及时沟通,这个案子一定要追查到底。”廖静深对即将出门的林重说道。
几十个小时之后,心怀揣测的林重在公主岭的一所医院里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翟勋,见他正在吸氧,把被角给他往上拉了拉。翟勋睁开眼睛,拿下氧气罩指着左肩朝林重笑了笑:“再往下十公分我就废了。”
“我当你死了呢!”林重打开一瓶罐头,忽然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又问道,“怎么回事?”
“别看那小子文质彬彬的,但真是条汉子……”
听着翟勋的叙述,林重的心里翻腾起来,他把王喜被审讯的事告诉翟勋,翟勋听了气得一拳捶在桌边,捂着肩伤疼了好一会儿。这时,一个手下推门示意,林重走出去,那个关东军守备队的大尉和几个当地警察带着他去了太平间。
“这就是凶手之一,还有一个跑了,目前正在全力缉捕。”一个警察指着沈颢冰冷的尸体说道,又朝法医示意。
法医指着旁边赵东升的尸体介绍道:“死者赵东升,先是颈动脉上被刺伤,造成开放性伤口,左腋下第三、四根肋骨之间也被刺伤,正中心脏。这两个伤口直接导致他死亡。凶手的作案手法相当专业,像是动手术,仅仅刺了两下,要害部位找得非常精确。”
“这是我们在赵东升身旁发现的。”另一个警察托着一个搪瓷盘递给林重。
林重戴上白手套,捏起瓷盘里的一张被血迹浸染的纸,上面写着:复兴社叛徒!
“复兴社是什么组织?”关东军大尉好奇道。
“一个特务组织,又叫‘蓝衣社’,总部在南京。”林重心不在焉地说。
那警察又说:“还有这些。这枝锋利的钢签是我们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凶器。据我们推测,它被凶手绑在眼镜腿内侧。”
林重看着钢签的形状,忽然回忆起旅馆里沈颢捏着镜腿沉思的情景,看来他当时就已经想好了刺杀的方法,自己太低估这个看似文气的青年了。
“解剖之后我们发现他胃里只有些枯草和树皮,左腿中了一枪,又被兽夹夹伤了小腿。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还能与我们周旋这么长时间,宁死不降。直言不讳地说,他让我想起了江户时代的忍者,还有我父亲对我说过的日俄战争中的那些勇士。”那个有些骄傲之气的大尉操着蹩脚的中文说道。
“这些亡命徒都这样。”林重看着证物中沈颢的眼镜轻描淡写地说道。
林重又去了趟案发现场,回到病房,翟勋朝他要了根烟。
“都这样了还惦记着抽,你可真是不怕死。”林重把烟递给他。
翟勋狠狠地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死不死由天定,想这么多太累。”
林重把医生叫进来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带他回去?”
“他现在伤情倒无大碍,只是体力透支太严重……”
医生刚说到这里,外面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打断他的话,背着手带着几人走进来,用流利的中文说道:“他能不能回去得由我说了算。”
林重起身刚想发问,翟勋拽住他低声道:“他叫武田光,是满铁调查本部负责这一片的特高课课长,我俩以前打过交道,谁要是被他盯上就麻烦了。”
林重毫不畏惧地对武田光说道:“武田课长,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这片区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这个案子发生后,323次列车停在铁轨上几个小时,很多旅客都接受了调查,整个南满铁路也因此暂时停运。翟队长是此案最为直接的当事人,这么大的事,你没有权力把他带走!”
“我是奉关东州警察部神谷川次长的命令来调查此案的,翟队长是我们的人,他也是受害者。”林重说道。
武田光歪嘴一笑:“我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很多交战双方其实是一条战线上的,他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掩护对方,会不惜一切手段,甚至让对方把自己打伤打死。这在三十六计里叫苦肉计。”
“简直开玩笑。”林重也不屑地笑道,“我要给我们次长打个电话。”
“请便。”武田光身子一让。
林重去对面的医生办公室打给神谷川,在电话里密谈几句朝武田光说道:“请你接电话。”
武田光接起电话说了一通,面带不悦地又把电话给林重,只听神谷川对林重说道:“林副科长,你不应该阻拦武田课长对翟勋的调查,我认为这种调查很有必要。你先回来,至于翟勋,武田对他的调查结束后,自然会送他回来。”
武田光轻蔑地笑着,林重放下电话说道:“我想跟翟队长单独说两句。”
武田光没有阻拦,林重关上房门给翟勋说明情况,听他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你信不信这是廖静深出的主意?因为赵东升的行程只有神谷川、廖静深和我知道,直到火车开动后我才给我那三个弟兄说明任务。廖静深这老小子知道我对钱斌有意见,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应该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等我回去据理力争,很快就来接你。”
翟勋眼眶一红,抓着林重的肩膀:“大哥,从小到大你一直帮我,这次也没得说。我还有件事要求你。我不在家的时候就让邻居帮忙照看我弟弟,这几天也不知怎样了,你回去帮我去看他一眼。”
“放心。”林重拍了拍翟勋的肩膀,又指着桌上的营养品说:“这些东西一半是我买的,一半是廖静深买的,他自己出了十块钱。”
“你放心,我一憋气儿都给他吃光。”翟勋咬着牙一乐。林重走后,翟勋想了想,忽然回忆起临走的那天下午与林重对话的一个细节。但是他反复思索得出一个结论:林重对这个任务毫不知情。于是他羞愧地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下。
关东州警察部办公室里,神谷川放下电话对廖静深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要不是您的提醒,我也不会想到这招。”廖静深推脱道。
“我对翟队长只是怀疑,却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如果没有证据,把他接回来由咱们审讯并不合适,况且林副科长也肯定有微词。所以正如你说的,让武田光先替咱们讯问他比较好。”神谷川笑道,“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会保密的。”
妈的。廖静深嘴唇尴尬地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