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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中下游的五月份,天气已经很是闷热了,虽然水网密布,但是这并未让人感到清凉,反而使得空气更闷。
赵景云背着背篓,停下脚步,靠在地上长长喘了口气,又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然后向前面道:汉云先生,请歇上会儿吧。
被他敬呼为先生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也和他一般背着背篓,同时还别着一只小锄,听他如此说话,笑嘻嘻地转过身来:赵曼卿,你不是说要与我比试脚力么
学生服了
赵景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也难怪,他与这位李汉云结识后,便说要与他比试脚力,可是才走了不过半个钟点,他就觉得吃不消,李汉云不仅走得快,而且走走停停,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有的时候,这李汉云还会偏离道路,顺着山脊河谷翻过丘陵,沿途寻找那些有用的药材。
你算是不错了,我认识的那些书生们一个个尽是嘴巴上的英雄好汉,让他们抓只鸡都推三捡四。李汉云一边说着一边向四周查看,当他现路旁陡坡上的一株花时眼前一亮,立刻放下背篓,向那株花爬了过去,话只说得一半,便不再管顾赵景云。赵景云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出了好一会儿神。
这位李汉云乃是附近的游方郎中,于杏林之中并无多大声名,但是五日前在岳阳楼下,赵景云与他结识之后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与其余郎中喜欢在交通要冲上设堂行医不同。李汉云喜好走乡串里,故此至今未娶。他的医术也只是一般,但对于山沟水角交通不便处的平民百姓而言,他已经是难得一遇地神医了。
李汉云行医几乎不收什么费用,任凭百姓愿意,给什么他就要什么。\三两把米或一个鸡蛋,他都不介意。这也使得他没有办法去药铺里购买那昂贵的成药,他翻山越岭之时,凡是见着稀少的药物。总会采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般医仁心,让赵景云十分敬服,对他的称呼也从最初的直呼其名,到现在的汉云先生。不过这位汉云先生倒是个有趣之人,一路上妙语如珠,谈吐间显然也读过不少书,赵景云最爱听他说各处的风土人情与逸闻掌故。
好家伙正思忖间。听得李汉云忽然叫了声,然后身体前扑,栽入草丛之中,接着又站了起来,手中捏着一条花花绿绿的毒蛇笑道:今日可以进补了,赵曼卿,算你有口福
学生篓子里有流求的烧酒和罐头,拿出来与汉云先生分享便是。赵景云也打趣道:晓得汉云先生穷。学生保证不白吃。如何你小子听闻魏了翁甚是方正古板,倒教出你这样一个精灵古怪地学生来
李汉云一边说话一边拔出短刀,熟练地处置那蛇来,处理干净之后,又将原先看准的那朵花采下:这东西要去药铺里买,没有个几十文拿不下来。
以他的医术,虽然谈不上十分精通,但也算是良医。若是寻个通渠重镇坐诊,区区几十文算得了什么。赵景云想到这里,对他越的钦佩了,世上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多得是,可躬行践履的却少之又少。
见天色到得正午,附近又无人烟,两人便寻了处山溪架起石头,李汉云翻出一个小铁锅。开始淘米煮饭。这些事情赵景云一点儿也帮不上手。只能在旁边看着,心中颇有些惭愧。乃笑着自嘲道:君子远庖厨。学生不懂厨艺,当算是君子了。
君子远庖厨,乃不忍也。李汉云一边收拾一边笑道:此乃仲尼之仁,而非仲尼小视厨艺,赵曼卿,你可知道此事
哦赵景云回了一声。
庖厨之地,杀牲之所,杀禽宰畜,仲尼不忍见禽畜哀鸣,故此远之。不过若非韶乐,君子可不会远肉味。李汉云拿着孔子打趣道:可见仲尼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是在说老实话了赵景云笑而不语,若是三年前,他肯定跳起来与李汉云辩论,以为他这是在辱及圣人了。但现在不同,他无论是经历还是心境,都不象三年前那般幼稚,他思考的一些问题,甚至已经越了他地老师,越了儒学的范畴。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才能将这些东西与儒家思想相融会贯通。
李汉云激赏地看了看他,然后笑容收敛起来:曼卿,此次我们要去的所在甚是凶险,多有蛊疾,患甚众,你真要随我去么
那是自然,都走得一半了,如何能中途而废赵景云道。
既是如此,你要记着,致此疾为恶水,故此到了那里之后,便不可接触水,无论是池塘之水或是溪润之水或是井水,都不可沾染,免得为恶水所袭。李汉云叹息道:只恨我医术低微,这些年来眼睁睁见着此疾蔓延,却对此无能为力
这便是赵景云跟他来的原因了,听李汉云说,岳阳左近乡里流行蛊疾,患甚众,而且一染病便是整个庄子整个庄子的沾上,病之后,用不着多久便会全庄死绝。有人说是瘟神下凡降祸于世人,也有人说是退入深山中的峒苗土人施法行蛊,赵景云听说此事后非常震惊,便跟着李汉云前往疫情最重的地方查看。
他们吃过之后继续向前,越走道路越是难行,到后来干脆就没有了路。李汉云神情也越来越严肃,他停下来,用布将自己身上各处都扎紧,还帮赵景云也扎好。只说是防止疫虫。
汉云先生,这里真有村子么
当二人又前行了半个钟点,走出丘陵来到一处平地时,赵景云忍不住问道。
他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他看到那附近原本有田,但是如今田中草茂苗稀,显然许久没有人处理,已经被人荒弃了。而且原本还有路地痕迹,现在草已经将路掩盖住。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有人走过。
一年之前我来时,这村子还有三十七户人家,一百五十余口,其中有五十余人患蛊疾。李汉云低声说道:当时我为他们开了些药,此次来也是想瞧瞧情形。
他声音里有压抑不住地悲痛,不必到村子里看,情形已经是很明显。
过了会儿。他又振作起来:无论如何,总得去看看地,曼卿,你小心些。
二人又绕过一片树林,终于见着李汉云所说的那个村子。原本为池塘溪流所环绕的村子,如今爬满了杂草,墙头与屋顶上,甚至开了野花。才进村子。便觉得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袭来。听不得半点有活人的声响。赵景云胆量很大,无论是面对大海中的海浪,还是面对华亭民变时的兵忍,他都不曾畏惧过,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心中突突直跳,恨不得转身逃走。
有人么李汉云地声音有些干涩。
半晌没有回音,甚至一般村子里汪汪吠叫着出来迎接陌生人的家犬。也没有。
有人么李汉云再次喊道。
仍然是一片死寂,李汉云把挖草药用地小锄抓在手中,向赵景云道:你留在此处,我去看看,若情形不对,你便跑吧。
汉云先生也太小看我赵景云了。赵景云笑了笑,拔出腰间佩着的宝剑。自从天子收疆辟土以来,大宋年青士子便将原先用于装饰的折扇换成了佩剑。赵景云的佩剑是郑冠群送的流求制式佩剑。虽然并未开锋,但至少还能当作短棍使用。
二人缓缓前行。来得一户人家门前,那家人门口大开,屋子里黑漆漆的,几件家俱也破烂不堪,李汉云走了进去,整间屋中都透着股灰尘地味道。
蜘蛛网都结了这么多,这里少说有一个月没有人进出了。赵景云道。
二人退出那户人家,又走向另一户,这一户人家门倒是关着,但只是虚掩,李汉云用脚尖一点,门便吱一声开了。李汉云缓缓走进那屋子,猛然间一声尖啸冲着他地脸过来,他一偏头,一只蝙蝠贴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在屋子里绕了一圈之后,倒挂在屋顶横梁上,无声无息地歇息起来。
也没有人。
第三家第四家仍然没有人,这座小村位于山谷中,一边是池塘与小河,另一边则是山,各户人家散碎地分布着,他们过了第五户时,便已经到了这小村地中心。\
我们分开来看看赵景云建议道。
不可。李汉云摇头:这村子之人可能都迁走了
二人都不相信这个说法,好好的村子,为何会迁走,而且还没有收拾任何财物。
只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那就是整座村子的人都已经死去,但是无论是李汉云,还是赵景云,都不想这般解释。
跟我来吧。李汉云沉默了会儿,然后道。
赵景云跟着他,自村子中间穿过,走向村后的小山,这里原本有小路的,但现在已经掩埋在野草灌木之中了。二人行了约十分钟,才看得一大片坟丘,因为没有人锄草扫墓的缘故,这些坟丘都被绿色覆盖住了,若不注意,根本无法觉。
面对这么多坟墓,赵景云呼吸停顿了会儿。
上回我来时,恰好见他们村中送葬。李汉云说道:那时我也来见过,这一片还没有坟头。
他一边说一边前行,一个个地走过去,随着他指向,赵景云看着那一片坟,他们最先经过地几座坟还堆起高高地封土,立了石碑,但十余座之后那封土就明显低矮下去,石碑也不见了,只以木碑代替,又过了这片坟,接下来的坟丘便只能说象个小土包。
最后一座坟甚至没有完全封好,一只已经腐烂得只剩骨头的胳膊自薄薄的土中伸出,骷髅头偏向一边,也没有掩住。李汉云蹲了下去,盯着那骷髅,许久之后道:此人应是村中最后一人,他病得重了,根本无力逃走,便在此处给自己挖了一个坟,想用土埋住自己,免得露骨于外但到得一半,他病已作,他死得极痛苦。
他平平淡淡说出来,赵景云却觉得一种惊心动魄的痛楚。
自尸骨腐化程度来看,他死了应有三个月以上了。李汉云摘下自己的药锄,从周围刨了些土,盖在那人露出的胳膊骷髅头上。就在土即将将那骷髅头埋住的刹那,那骷髅头喀地一声,突然偏了过来,空荡荡的眼圈正对着赵景云,赵景云吓得退了一步。
赵曼卿,还要随我去看么,这附近共有四个村子,这些村子世代相互联姻。李汉云抬起头来苦笑道。
世代联姻,却还有死人自己掩埋自己的惨剧生,那么其余几个村子的情形也是可想而知。
要的。赵景云咬牙切齿,两个字几乎是从牙齿间挤出来。
他心中除了恐惧之外,便是一种愤怒了,这种疾疫竟然如此厉害,太平年岁里能将一个村子的人尽数杀死
自二十年前我便开始寻思如何治这蛊症,我原本也读过诗书,在府城中应过试。但后来家人一一因这蛊症去世,我便断了功名心思,专心学医,只盼有朝一日能治好这蛊症。黄帝内经中记的鼓胀金匮要略中说的鼓胀诸病源候论所言地水蛊当代刘河间河间六书之腹胀大,尽数是指此症也。
这疾症,这数千年来,不知害了几千万人性命,若能治得此症,我李汉云便是立死亦心甘情愿
赵景云肃然不语,二人离了这个村子,便又向下一个村子行去。
行得半途之时,赵景云道:一人计短,众人智长,当今天子仁厚,最重医术,故此广募贫儿为之蒙,以备今后学习医道。此事不是一家一户之事,乃干系千家万户,汉云先生为何不报之官府,请其转奏天子,以天下之力,集天下之智,岂有不可治之疾症此疾久矣,官府视其为疫,哪个官员敢来查看我也是钻研多年,看了无数古代医书,才知道此症与水有关联。李汉云叹息道:天子天子远在临安,如何能知道民间疾苦
汉云先生差矣,我赵景云不才,倒可以为汉云先生转奏天子。赵景云忍不住为皇帝辩白道:天子虽在深宫,却心怀黎庶,民间疾苦,他极关注,只是要让他知晓罢了。
我知道,你说过,当今户部尚书魏华父是你座师。李汉云还是摇头:这等事情,求人不如求己。
自打有官府以来,官府都是收钱时积极做事时推诿,古往今来概莫如是,李汉云地说法不是没有根由。便是这水蛊一事,整村整村地死人,地方官府岂能不知,但朝廷邸报上却毫不知晓,这几年新兴的报纸上也避而不谈,想必上所欲下所好,朝堂上地衮衮诸公喜欢的都是好话,地方上的官员自然也是报喜不报忧了。
汉云先生,若是我能说动天子举国力以治此疾,先生可愿助一臂之力赵景云也不和他多辩,拉住他的手问道。
若是能我给你磕头叩都行,何况治这疾症原本就是我二十年来的志向
注1:黄帝内经不必多说,金匮要略作是张仲景,诸病源侯论作是隋时巢元方,河间六书作刘元素为金国人,西元一二零零年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