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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清晨时分,草叶儿上湿漉漉的滚着露珠。一双竹麻的草鞋踏落露珠,补丁连补丁的僧衣下摆在晨风里轻轻飘摇。慧嗔和尚头戴斗笠,披着蓑衣,静静的站在方寸寺的山门前。他右手持着一枝竹杖,右手捧着一个陶钵,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寺院里众僧合什说:“师兄,保重。”
慧嗔和尚叹息一声,说:“师父的遗体已经有下落了,在东浮市锣鼓岛的阿克夏公司里。我这一去,少则三五月,多则十来年,你们可要看好山门,勤做功课。”
众僧心里悲伤,一起点头应是。
突然有一人厉声叫:“呆和尚!要去东浮你跟我借钱啊?何至于打扮得跟个叫花子一样,你要讨饭啊?”众僧抬头一看,只见半山亭卖茶的看山大师徐徐走来。
智果大师死时,看山大师也“恰好”在山门外;慧嗔和尚要离山,他也“恰好”赶来。众僧心里暗暗猜测:“莫非看山大师已经修成慧眼通,可以看透因果?”只是这些僧人一向鄙视看山大师,虽然知道他神通非凡,也只是微微颔首——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慧嗔和尚怪眼一翻:“化缘是和尚的本份!我这番下山,一者是找师父的遗体,二者是借着化缘修行。外人何必多嘴!”总算他跟看山大师交过手,知道打不过人家,言语虽然冲了些,到底多解释了两句。
看山大师叫慧嗔的言语堵住了嘴,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说什么。
慧嗔和尚合什向师弟师侄们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开。方寸寺僧众一起还礼,齐声说:“师兄走好!”
慧嗔和尚走得几步,突然回头说:“我想起来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三师弟慧痴这次入狱,罪名只是偷盗遗体,可能关上半把年就会放出来。到时大家不可向他寻仇,要好好照顾他。”
方寸寺僧众、看山大师都一愣。一个方寸寺深字辈的小和尚说:“为什么?那贼人欺师灭祖,万死不能赎其罪!我恨不得生食其肉方才解恨。要我照顾他,万万办不到!”
慧嗔叹息一声,说:“唉!当年我师父智果大师曾经逼死过慧痴的妻子,数百年了,我以为慧痴心里的怨恨早就化解了!没想到他依然恨着师父,这才做偷盗遗体的举动来!”
方寸寺慧字辈的和尚,大多是那件事的亲历者,全都默然无语。深字辈的和尚则不敢想象,德高望重的智果大师居然会犯下那样的罪恶。那些年青和尚一起惊叫出声:“啊?”
慧嗔和尚说:“当年师父一心光大本门,收养了慧痴,却不教他佛法,只让他看四书五经。慧痴当年极为风光,乡试考了第一名,学使让戴着大红花骑着大白马绕城三圈,真是无限的荣耀!师父看时机成熟,立即命令他剃度出家!”
众僧想着慧痴当年的风采,一时都痴了。听到智果大师命令慧痴出家,都隐隐觉得这事情不妥。
慧嗔说:“本来嘛,慧痴就是师父养大的,就该听师父的话。哪晓得他从小看的就是孔夫子的文章,把个心看花了,就想当官儿做有钱人!是我强行把他绑了,硬是给他剃了光头,烫了戒疤!师父这么做,在宋朝引起了很大的响动,当时方寸寺的名声可以说连奶娃娃都晓得!”
方寸寺僧众齐声念:“阿弥陀佛!”
慧嗔和尚叹息着说:“当时好多学子上山来跟师父讲道理,师父就两句话把他们打发了:‘这孩子是我养大的,他是当和尚还是当官儿得我说了算!’事情越闹越大,方寸寺的名声也越来越响。后来,这事情传到了宾江退隐的林知府耳朵里。他拿慧痴师弟的诗文一看,啪啪啪!他照着自己的大腿就是三巴掌,把大腿都拍肿了,说:‘好文章啊!好文章啊!这样的人,可以做我女婿啊!’”
这慧嗔和尚当然不可能看到当时林知府的反应,多半是听别人说的。想来人家一个知府,自然不会看到好文章就打自己的大腿,只有乡下老农高兴了才会有这样的动作。不然那知府看一遍《唐诗三百首》,大腿就捱九百巴掌,估计也能练出什么武功来。
众僧听到林知府出场,暗想五大弟子中的五师弟慧疑未出家前是知府幕僚,再看他暗暗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立即明白了这事情与他也有关系。
慧嗔继续说:“林知府到了方寸寺,半句也不提慧痴的事情,就跟师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师父看到知府上门,只觉得脸上有光,也没起半点怀疑之心。哪里晓得,这事情是知府幕僚出的计策,这边知府绊住了师父与我,那边知府的亲兵就在寺里找到慧痴师弟,啥话都没有说,一件书生青衫扔他头上,几个兵抱起慧痴就往寺外跑。”
慧疑连连叹息,数百年前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他也不禁眼里含着泪水。当时他就是林知府的幕僚,还觉得那个主意高明之极呢!
慧嗔说道:“大师兄慧贪一心想要修成人形,对于别的事情是完全不理的。我又在师父身边奉茶,寺里其他和尚想告诉师父发生了事情,又被知府的亲兵挡了。直到知府离开前,师父都不知道寺里发生了大事。后来师父知道慧痴被知府劫走,也是他命里该有这一劫,就动了肝火,让我带了屠牛刀,前去知府家要人。”
方寸寺众僧听到智果大师居然让慧嗔带了屠牛刀去要人,都没想到智果大师当年脾气竟然这么火爆——这是动了杀心啊!仔细一想,谁不曾年青过,谁不曾干下几件荒唐的事儿?
慧嗔想到当年的事情,胸膛起伏不定:“我们到知府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知府家的大院里里外外都张灯结彩——原来那个知府做事也绝,竟然把慧痴抓来后,立即命令他还俗与自家姑娘结了婚!现在慧痴师弟是知府的女婿,有无边无岸的富贵等着他享受,想叫他再出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方寸寺众僧一起“啊”的一声,那个林知府真有魄力,行事果断之极,当真当少见。不过人家能够当大官儿,没点魄力怎么成?
“师父听到这个消息,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一声不吭,带着我从知府家的大门打了进去,一直打到洞房里面——那些亲兵怎么是我们的对手?轻轻一碰就倒了,我也没有用刀子。”慧嗔轻描淡写的说。
众僧想着当年智果与慧嗔两人闯知府大院,那样的胆色与豪气也不由人不服——不过回想起来,和尚要胆色与豪气干什么?
慧嗔继续说:“师父跟我进到洞房之中,掀开被子光溜溜的就把慧痴提了回来!没想到这就惹了大祸了!我们掀被子时,难免看到知府姑娘的身子——其实在我们看来,那跟婴儿身子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林家小姐就不那么认为了,她当夜就上了吊!师父大错铸成,一心赎罪,坐了好几年的牢!我佛门讲因果,师父种下了恶因,只求快点消了这恶果,因此狱卒对他越坏,他反而越是高兴。”
众僧无不点头,觉得这样消罪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慧嗔说:“慧痴回到方寸寺后,整个人就不对了,有时对着烛台流泪,有时梦醒后大哭大叫,时时站在佛像前发呆。以前我跟他关系很好,但是这事之后他却有整整五十年没有跟我讲一句话!”
众僧将心比心,慧痴从天堂跌入地狱,独坐孤灯之前、午夜梦回之时想必也不好过。
慧嗔再次叮嘱:“说起来,是我跟师父对不起慧痴。这几百年来师父也在反思,多次跟我说自己只是师父,本来就不该决定慧痴的人生。只是事情过去了几百年,我没想到慧痴居然还恨着师父!唉!你们以后见到他,对他好一点。”
众僧没想到智果与慧痴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因果,智果对慧痴也有恩,也有仇。这样的事情放到自己身上,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这件事情本来是方寸寺极大的秘密,五大弟子甚至智果大师都不愿提及的。只是如今两个当事者一个死,一个被抓了,慧嗔为了让大家理解慧痴,这才说了出来。
慧嗔说出了当年的秘密,胸中一阵舒坦,不由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你们当中有谁知道东浮市在哪个方向?”
众僧互相看看,都是一脸茫然。原来方寸寺是个清修门派,寺里僧众极少关注世事;东浮市在古代时就是一个小海滩,只是在八十年代经济腾飞,这才建的市——这些和尚怎么会知道?
慧嗔叹息一声,说道:“算了,我问着去吧!”迈步向山下走去。原来他也不知道东浮市在什么地方,不然以他的神通飞着去就可以了。
慧嗔和尚这次下山,打扮得像个苦行僧一样,而且行为也像个苦行僧,也不腾云驾雾,就寻找着山林间的小路大步而行。佛经中有指示:“不可说,不可说。”连着两个不可说,不过指的东西却非常多:感应不可说、境界不可说、神通更不可说。也不是佛家故意要弄得这么神秘,而是你一说,别人就羡慕了,就给别人留下执念了。
对于修行的人来说,神通只是修行的副产品,哪怕晓得别人有什么样的神通,也不至于那么羡慕。但是普通人就不一样了,听说别人有神通,那还不羡慕得要死?所以真修行的人是不会在普通人前展露自己的神通的,至于江湖骗子嘛,一分本事都没有,也要吹自己有十分本事,自然不一样。
慧嗔和尚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踏芒鞋,正走到半山腰呢,突然天空中一个女的厉声问:“慧嗔!是不是你用了法术害的我?”
慧嗔手扶斗笠——阻断反应,转身就走——逃跑反应,一声也不敢吭——这个是做了亏心事的反应。虽然他不愿用神通,但是他身体的力量非常强大,每跨一步都达三米多,虽然在山林间穿行,他却快得像风一样。
哪知道就算如此,他也不能摆脱那个女子,女子的声音依然就在他身后上方的天空中传来:“哎!别跑啊!你给我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