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六)

青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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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君鸿环顾了下身边兀自有点不解的众人们:“我来给你们说件事吧。上个月,种太尉最小的儿子种依堂参军入伍,就被安排在我们捧日军中。听说这个儿子本是种太尉年届四十才生下的,平日在家里极是宠爱。可来到捧日军后,他有天晚上回营的晚了一点儿误了宵禁,种太尉立即下令按军法罚三十鞭子。行刑时,种太尉亲自在现场督视,鞭鞭开肌裂肉,三十鞭后,那种依堂已经是鲜血横流。全军骇然,自此以后,从无一人敢在宵禁时间上误上一丝半点儿。”

    “他是要用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儿子,即使是身为当朝太尉、捧日军主帅之子,也一样是在军中没有任何特权的。也告诉了全军的将士,军纪不容侵犯,人情绝不能成为干扰军法的羁绊。”

    “尤其是咱们这些为官、为将者,不可稍存侥幸之心态。”宋君鸿一字一顿的道:“法——不——容——情!”

    说这这话,宋君鸿目视了一下苏雨农。苏雨农果然脸上神色一变,但两人随即又都恢复了常色,笑了笑端起茶汤各自喝茶。

    宋君鸿再没有多话,他相信以苏雨农心思之活泛,应该能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十年间同读一堂书,从同窗而好友,从好友而亲戚,宋君鸿和苏雨农间的感情很浓,所以对他也格外关心一些。

    通过今日的事情,宋君鸿发现苏雨农现在就走在雷池边上,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提醒他。

    少年时的苏雨农,虽然曾依附郑经,也经常帮着出些鬼主意,但本质上却从没做什么大不了的坏事。可现在苏雨农进京了,当官了,却也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官场是个大染缸,再干净的人进去也会变点儿模样,何况还是临安行在这种权力争斗最激烈、户部这种钱来钱往最油肥的地方。苏雨农不过在临安任职两年,却已经变得对权力与金钱的交易上十分熟捻并习以为常了。

    就像这次选屋院的事,对于苏雨农的帮助宋君鸿打心里感激,但他最后之所以咬死了非按市价来购买,不仅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更主要是为了不想让苏雨农因这件事而欠那商贾人情,或毁了官誉。

    这些事儿,或许此时此刻在苏雨农眼中还算不上受贿而只是借权力的光得到的一点儿好处罢了,只是官场上的常态,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儿,但——小事儿开始毁人啊!

    不管是从友情还是从亲情上,宋君鸿都希望苏雨农不要误上官场的歧途,将来越走越远。所以他只能这么隐晦的对其进行劝导,但能不能听的进去,却只有看苏雨农自己的心意了。

    苏雨农不再说话,宋君鸿也不再说话,菊子娘和郑不六更不理解原本正在扯筹借房款的话题不知怎么一下就拐到治军上去了,也不敢胡乱插话,于是刚才一直在讨论的现场一时变的有点冷清了。

    宋君鸿笑了笑,正准备再说点什么活跃气氛,却突然听到“吱呀”一声响,房门再次被推开,杏儿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郑小六和苏雨农两翁婿有点发愣。在听说了宋君鸿又找到了合适的房子要搬出去后,杏儿虽然还是从家里的积蓄中拿出余钱来,自己却赌气不愿来见宋君鸿,所以才有了刚才的郑小六和苏雨农两人过来送钱。

    郑小六笑了下,上去把杏儿怀中的外孙接过来亲昵的抱上,又对杏儿说:“都是两姐弟,还有什么可以置闲气的啊?”

    杏儿却兀自轻嘟着樱嘴,使劲横了宋君鸿一眼:“我现在才懒得去搭理他哩。只是外面有客人来了,我来叫下你们这些当家的男人出去。”

    “客人?是谁?”苏雨农站了起来,就准备出门迎接。

    “就是那位曾和表弟一起在书院求学的朋友,方大人。”

    “方邵方大人?”苏雨农连忙起身,对于官场同僚们他从来礼仪周到,不敢怠慢。

    杏儿上前边给孩子整理下小衣服,边解释道:“放心吧,早就迎进来了。只是这里是内眷所在他不便过来,我已经让他在前厅奉茶了。”

    “你们在这儿聊着,我俩先去前面待客。”宋君鸿听闻好友前来十分心喜,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和苏雨农一起走到了前厅。

    此时方邵正坐在一架檀香木座椅上捧着一杯热茶汤在轻啜,抬眼望见苏雨农和宋君鸿进来,忙放下茶盏,笑着站了起来准备向两人揖手。

    “啊哈!晋夫兄!”宋君鸿却直接几步窜上前前张开双臂就熊抱住了方邵——再见到老朋友们的心情真好。他高兴之下还使劲抱着方邵掂了掂。这一尽管十分热烈却毫不斯文的举动让本来正在做揖的方邵小小手忙脚乱了一下。

    宋君鸿本就比方邵高大,此刻抱着他,方邵立刻双脚离地,吃惊之余,只好也放弃做了一半的揖礼,改为也抱着宋君鸿拍了两下,两人才分开。

    方邵扶了扶刚才被抱时有点歪了的头巾,不忘揶揄:“子烨成为军汉后,果然变得粗莽了许多。”

    宋君鸿瞅了下一身宝蓝细绸直裾、手执和田玉吊坠折扇的方邵,却笑道:“晋夫兄却似是越发的体面光彩喽。”

    苏雨农进来后,三人这才分了主次在厅中重新坐下。苏雨农笑问:“晋夫,今天是哪阵香风把你吹来寒舍啦?””

    方邵指了指宋君鸿笑道:“还不是为他而来!子烨虽回临安已经有阵子了,总说要聚可又总是没能聚起来,算到这两日是休沐日,长青兄建议明天叫上子烨和苏大人一起到城东的‘杨柳居’去聚聚,所以就指派我来登门拜访、做这个信使喽。”

    宋君鸿赧然道:“我心里也早找时间想和你们多聚聚的,但一回临安就军中家中事情都一大堆,让人即便有休沐日难得抽出个闲暇。军中律条又严,平常也不敢私自离营,倒是疏忽了几位同窗了。”

    当下连忙抱拳道:“明日之约,弟一定赶到。”

    苏雨农却不无遗憾的道:“可惜在下明日已和吏部的陈香制大人有约了,不如今日便请子烨先去,改日再由在下作东邀请几位吧?”

    方邵无奈:“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说罢就欲起身告辞。

    “方大人且请留步。”苏雨农拦住方邵,又对宋君鸿笑着说:“子烨,有道是世间事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想要借钱的事,何不现在也一块儿和方大人说了。”

    “子烨借钱?”方邵狐疑的望了一眼宋君鸿,有点吃惊。他素知宋君鸿花钱并非大手大脚,更无逛青楼、买金银之类的喜好,而大宋朝给官员的俸禄向来优厚,何以竟混到需借钱的境地?他低头寻思了一下,突然又抬眼瞅着宋君鸿打趣了道:“子烨莫不是突然看中了哪家的小姐,所以要凑钱送聘礼不成?”

    说罢,他竟不待宋君鸿回答,便凑近了挤眉弄眼的嘿嘿笑着又问:“快说说看,长的好看不?”

    他的这番样子哪里像个饱读过诗书的科甲官员,倒更似一个市井间的登徒浪子了。让素来很注意形象举止的苏雨农看后禁不往微皱了一下眉头,只好再次捧起桌上的茶杯装作低头啜饮以掩饰神色。

    苏雨农虽与方邵柳丛楠等人相识,却只是因为同年科举又中间牵着宋君鸿这一层关系,实则并无深交,所以才对方邵的性情并不完全了解。而以前两个人寥寥几次见面时,都多少还能端着读书人的斯文架子倒也没什么,却不想一旦有宋君鸿在场,方邵立刻原形毕露。

    却不知:方邵和柳丛楠从在岳麓书院求学时代起就是出了名的调皮,即便现在是有了功名,作了官员。那也是斯文不缺,正经是从来没有的。他一开口,就直接奔女人话题而去。好在宋君鸿知道自己这个好友的秉性,苏雨农的神色也看在眼里,未免方邵再继续胡说八道,只好赶紧解释清楚:“是我看中了一个院子安置家眷,想去盘下来可钱不够。”

    “原本是要买房子。”听说是正经事,方邵只好收起了顽笑,问道:“还差多少?”

    “跟着总价还差着八百贯,不过我和卖家商量好了可以分期付,所以只是想着你们几个帮忙尽量多凑些首付而已。”宋君鸿解释。

    “那......几时要?”方邵又问。

    “当然是越快越好!”宋君鸿笑了起来。

    “行!”方邵一合扇子说道:“今晚我去给长青和云飞二兄回话时一块儿帮你把这个事儿提了。能凑起多少还不敢说,但凡手里的闲钱,总是可以先借你应应急的。”

    “如此,多谢晋夫兄了。”宋君鸿大喜。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方邵笑了起来。他又向苏雨农行了个礼,便起身告辞离去了。

    待方邵离开后,苏雨农这才轻声说道:“你这朋友,还真是不拘小节啊。”

    “晋夫兄虽然有点喜欢玩笑,但却是一个很率真、一腔热血的人。”宋君鸿笑了起来:“也算是一个‘赤诚’君子了吧。”

    “真是君子,便当时刻礼质彬彬,温润如玉才对。”苏雨农却是一下子并无法接受如此一个满嘴女人的人也被冠以君子之名。他看了宋君鸿一眼:“子烨,有时我想你也真是一个怪人。对房款的事如此死板不肯妥协,对于自己这位不注意官威的朋友却又放任自流浑不在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要无关大是大非,宋君鸿并不想去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一个人是否是君子应该看他的内在本质,而不是外在表现。原则问题上当然要寸步不让,但生活小节上干嘛不让大家过的自在一些?宋君鸿两世为人,既有在前世时对生活自由的烙印,也有此世中十年苦读圣贤书形成的气节影响,所以他在与人交往中的观念是和再聪明的苏雨农也无法雷同的。好在两人都是聪明人,懂得互相留有余地,才能交往交熟。只是这些话一时和苏雨农分说不清楚,宋君鸿便也只好保持箴默。

    “如此口无遮拦百无禁忌,怕是于我们处身的这万目偷窥、千刀暗藏的仕途上颇不利啊!”苏雨农刚叹了口气,却又突然笑了起来:“不过我也算是瞎操心,你们有着王尚书这位好友之父做靠山,再坏也总差不到哪儿去。倒真是好命!”

    说罢他摇了摇头,自己负起了双手先行踱回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