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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刚刚升上天空,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入脚下的这片土地时,飞兽出窝、鸟儿啾鸣,如果没有战争,这将是一个充满宁和并且生机勃勃的早晨。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
山林里的晨雾依然没有散尽,阳光只能从繁茂地枝叶间隙中漏出一点点闪亮的光斑。
捧日军中轮值的军士仍然在默不作声的巡逻或伫立着,但大多数的军汉都仍然还在罩甲而卧中。昨晚他们一直在担心金兵会衔尾追击而来,可他们一直等到了后半夜,也没有发现任何情况,或许是金兵们畏惧了他们的战力,不敢分兵来追;或许是因为晚上无法太好地对他们的行迹进行追踪;或许是即便金兵追踪到了他们但兵家中“逢林莫入”的通训让金兵也不敢贸然进入山林......,总之,他们这一夜总算是有惊无险,种伊尚在确定了不会有事情后才下令军士们抓紧所剩不多的时间赶紧进行休息。
对于这些连续多日在金兵的追击堵截中奔走求生的军队来说,连好好睡一觉都成为了一件珍贵而奢侈的事情。
史珍早早的醒了过来,长年严格的晨练让她养成了按时早起的习惯。
她揉了揉尚有点惺忪的眼睛,从水囊中倒出一捧水来简单洗了把脸。然后抬起目光四处打量了一下。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在仅不到十步外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正坐在草坪上,他似是在盯着树林中的某一个地方发呆,只把一个抱着刀的清瘦的背影留给了自己。
她连他什么时侯醒的都不知道。
史珍慢慢走了过去,轻唤了一声:“宋公子。”
宋君鸿这才发现史珍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转过头来冲史珍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默然的盯着前方。
史珍突然心里有点揪的慌,若是赶是往日,这个有着淡淡阳光味道的男子一定会懒洋洋而温暖的微笑吧?
“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史珍想尽量让自己的表现的自然一些。
“没关系,我不太困。”宋君鸿把怀里的刀抱地紧了紧,却依然极轻微的答了一声。
史珍仔细地盯向宋君鸿的面庞,发现他的眼圈有点红,便担心地问道:“又想起伯父了?”
良久,宋君鸿微微地点了下头,便又不作声了。
“宋公子......你......,我......”史珍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可以不畏惧江湖上最骤烈的风雨和最吓人的刀光,却受不了眼前男子的一个沉默的低头。
“宋公子,我不会安慰人,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史珍心里一酸,也有了点想哭的冲动。
“人死,再也不能复生了,是吧!”宋君鸿叹了一声,抬头却看到史珍难受的小样子,便又赶紧说道:“放心吧,我没事。”
史珍望着宋君鸿身上厚厚地野露心痛地说道:“可你看起来已经一夜都没睡了。”
宋君鸿站起了身来,活动了两下胳膊,上前缓缓拍了拍史珍的胳脯,又说了一遍:“我没事!”
这时那边的种伊尚似是突然被一个都头推醒,然后交谈了一两句后,便心急火燎地走到了一个倒卧的士兵身边,蹲下看了看,便叹惜了一声。
“出什么事情了吗?”宋君鸿和史珍奇怪地走了过去问道。
“我们有一个伤员昨天晚上没有挺住,走了!”种伊尚伸手把那名士兵尚在圆睁的双目抹合上,答道。
似乎有一些别的士兵也让这阵声响给弄醒了,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慢慢起身围了过来,却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葬了他吧,记得留下点记号。”种伊尚召手把李三狗叫了过来,吩咐道。
李三狗找来几名军士便就近用刀斧刨挖出来一个坑吧,然后把那名伤逝者的遗体慢慢抬了进去。
捧日军的军士们慢慢地围了上去。
种伊尚突然横臂当胸,护腕的铜钉磕在铠甲的护胸镜上叮当作响,朝着坑中的阵亡士兵遗体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刀剑为友,战驹为伴。吾心一意,吾皇万岁!”他高声地吟道。
“刀剑为友,战驹为伴。吾心一意,吾皇万岁!”四周的军士们开始跟着一起行礼高吟。
他们是护卫皇帝的上四军,这是他们每次在接受皇帝检阅时都会喊的口号。
尸体掩埋后,种伊尚说道:“这下又少了一个兵。”
宋君鸿低了下头,但随即又抬了起来:“不,你很快又会再多一个兵的。”
种伊尚抬头诧异地抬头望向宋君鸿。
宋君鸿把两腿一并,胸一挺:“大宋潞县子民宋君鸿,请求从军报国!”
种伊尚眼睛睁得像牛铃铛似地瞅着宋君鸿,半晌说道:“当兵很苦的,你知道不?”
“我知道!”
“现在是战时,当兵就要上战场拼命的!”
“我知道!”
“我们现在是在敌后,如丧家之犬让人追着到处跑,惶惶不可终日,基本上可说是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
“你都知道,那你还敢这个时侯和我说要投军?”种伊尚跳将了起来。
宋君鸿望着他的眼睛,沉静地点了点头。
“那——”种伊尚背着双后在宋君鸿跟前踱了两圈,突然又朝他说道:“我记得你昨天说过你已经是举人了是吗?你不觉得可惜吗?”
宋君鸿明白他的意思,大宋朝向来重文轻武。宋君鸿考取了举人功名,可以说是已经有了半个官身了。如果再进一步能考中进士,那么当官派职便是铁定的了。即便不能考取进士,那么如果幸运的话,以举人身份经举荐后任地方官吏的情景其实也是时常有发生的。
这些,不比当个提刀戍边的武夫要好的多?
“不一样的。”宋君鸿摇了摇头:“种指挥使,我辈读书,所为何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尔。可你看看脚下,这里是我的桑梓之地,本是富饶安宁,可现在已经是烽火四地,白骨遍地了。需要有人来站出来做些什么。有人认为我们书生懦弱,实则大错特错了。杀父之仇,可以不共戴天。这是我们儒生的血性!实不相瞒,我宋君鸿的老父前不久刚让金兵给杀害了,这也不仅仅是我一人之仇,一人之痛!放眼四望,实际上在这场战祸里有多少宋人的父母都作了金人的刀下亡魂。此时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执刀,远比执笔有用的多!若是有一天金寇消灭殆尽,我愿等那时再拾笔墨,重读经书。”
“好!”种伊尚喝了一声采:“值此国难,士当有为!宋兄弟这样的书生,让某敬佩。但有血性是一回事,战阵之上有多危险,是另外一回事。你真的能做到不畏不悔吗?”
“你忘了,昨日端掉常平仓的金兵窝点时,我们还刚刚并肩作战过。”宋君鸿笑了起来:“弃文从戎,我意已决。纵九死于沙场也无一悔。男儿自当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种伊尚沉吟了片刻,一跺脚,笑了起来:“好,既然你自己不怕死,我还怕咱们一起死不成?”
他扭头高声喊道:“书记员,你还活着不?没死的话就滚过来。”
一名军士应声跑了出来,横胸行礼:“指挥使,什么事?”
种伊尚是从六品上的营指挥使,所以倒也有征役兵员的战时特权。他朝宋君鸿呶呶嘴,“看来我们中间要多一位举人老爷了,给他作入伍登记。”
书记员听得有些愣住了,直到种伊尚抬腿来就冲他屁股上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从铠甲中抽出了一卷已经皱得不像样的帐目,又用舌头添了添干裂的毛笔笔锋,开始登记起来。
“宋君鸿,籍潞县,年十七,举人功名,昭圣元年九月十二日入军籍......”书记员快笔如飞的记录着。
记完后,种伊尚接过看了眼帐册,然后又将之拍回到书记员的怀里。又扭头对宋君鸿说:“回头还要再去你地方衙门里让他们出具一份身份证词,并把你的户籍调入军籍——假如到时侯你还能活着的话!”
“我希望是吧。”宋君鸿也笑着回答了一句。
两人相视而笑起来。当死亡无可避免时,或许那时人们就多少可以不怕死亡,而终能以顽笑的心态对待之。尽管这笑容背后有着无法言道的巨大沉重。
“那我也要从军。”史珍在旁边嚷道。
“你不行!”种伊尚摇了摇头:“俺们捧日军从不征招女人。”
“你敢小瞧我们女子?”史珍把剑在种伊尚面前晃了晃。
“你就算用剑捅了我也没用。这是军纪!”种伊尚笑嘻嘻地说道。
宋君鸿也从旁劝道:“这真的不是儿戏。太危险了,我也不同意。”
“不用你同意。我也不怕死,我们也能打仗。我偏要让你们看看女子的能耐。”史珍嘟起了小嘴。
宋君鸿还是把她拉到了一边,说道:“我知道你侠骨英风,不下男儿。但除了从军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尽快去做的。”
史珍疑惑地抬起了头:“什么事?”
“首先,请你联系下贵党,让他们把咱们这几天救出来的妇女百姓们给尽量转移到咱们宋军控制的州县去,保障他们的安全。”
种伊尚看到自己本来和宋君鸿、史珍两人谈得正热烈,宋君鸿突然把史珍拉开了,便也好奇的跟过去两步想听听。但听到“贵党”两个字时,他眉毛挑了挑,但却什么话都没说。反而挥手把手下士卒们都调到远些的地方去开始训话了。
宋君鸿感激地看了种伊尚一眼。虽说时过境迁,自从黄龙党助当今皇帝一举坐上龙椅后,他们早已不是昔日李皇后治朝时期倍受打压、艰难挣扎的局面了。黄龙党不仅咸鱼翻身,且甚至已经在朝在野都半公开化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宋君鸿和史珍谈论和黄龙党相关话题时可以人尽皆闻的。
“这支队伍虽小,却是上四军之一的捧日军,树大招风。再加上咱们刚又端了金兵的一个窝点,所以金兵今后必定会进一步加大对这支部队的追击捕杀。妇女们跟着军队一起行动太危险了,也会拖累军队的转移和作战能力。所以两者分开行动是不得不作出的选择。这时侯,只有在各地都有潜伏力量的黄龙党能帮助保护和转移这批妇女。我们之中也只有你能联系并督促黄龙党来处理这件事情。”
“嗯,好的。”史珍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此外,还有件事。”宋君鸿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担心英儿兄弟可能出事了。但我问福叔他去不告诉我。你能不能帮我去查一下?”
“岳英?”史珍吃了一小惊。
“对,他是我们的朋友。如果他真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危险,咱们便不能放任不管。”宋君鸿无奈的苦笑了一下:“可这件事,同样也必须只能依托你们黄龙党的力量才能去做。”
“如果你真想帮我什么,那就帮我把这两件事情给办好吧。”宋君鸿望着史珍的双眼沉声说道。
“我......我其实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史珍轻声说道。
宋君鸿心里一暖,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抓住了史珍的小胳臂,无声的点了点头。
五日后,黄龙党的人员紧急到来,史珍将领着他们护送妇孺们转移。
同样的,捧日军必须要同时开始急速开拨,为了掩护史珍和妇女们,他们甚至要在和史珍一行的相反方向再去寻找一次金人的驻军进行主动攻击,借以高调的去吸引一下金兵的注意。
只等天色一黑,他们两方面便要借着夜色掩护同时开始行动。
夕阳慢慢的垂下,照着大地上的人们的影子开始拖得很长很长。
宋君鸿和史珍两人分别站在各自的队伍最后方,按着刀剑背着身子互相凝望着。
“你要保重。”
“你也要保重。”
“你不能死!”
“你也不能死!”
“你要一直等到我回来!”
“你也一定要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