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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卖身家奴,在南北两宋之时,也仍然有了一个新的称呼——“贱口”。即虽然不再是“四脚羊”,而是人口,但那也是“卑贱”的人口。尤其是在人身自由和人身安全两方面的问题仍然很严重,可以说是长期难治的一大顽疾。宋庭也不能强行废除“贱口”家奴,否则就必须面对天下大户和士绅人家沸腾的怨气,这是任何一任皇帝也不愿冒的险。所以大宋朝庭只能通过收重税等机制抑止家奴买卖的数量,尽可能的鼓励中产以上家庭使用“租赁”模式的仆役而已。
也因此,鲁如惠首先想弄清楚李孟春倒底是“租赁”的仆役,还是“卖身”的家奴?
“累世家奴。”李孟春黯然答道。
听到这四个字,众人的心一下子又都沉了下去。所谓“累世家奴”,则是“卖身”家奴与“卖身”家奴所生的孩子,因为他的父母都是主人家的“私产”,所以孩子从一生下来,就同样会是主家的家奴。官府甚至会为这种情况专门帮着补办一份“卖身契约”,从法律上加以明确这种主家对新生儿家奴的所有权。
“李兄,我们相识数月,情义深沉,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却一直隐瞒着我们啊!”宋君鸿叹息道。他们一直都只是以为李孟春是从穷苦人家出来的可怜孤儿罢了,哪知他是连自己的人身所有权都没有的私人“家奴”。若是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同意方邵那个去李孟春家乡张帖招亲海报的建议来的。
李孟春说:“我、我怕你们都瞧不起我!”
“你不说,说明你对我们大家始终不相信,我们大家只会更瞧不起你的。”宋君鸿叹道。
李孟春垂头丧气了半天,终于说道:“好吧,我把我的来历都跟大家说一遍吧。”
李孟春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不过不是在被暖灯明的屋子里,而是在一个肮脏的牲口圈中。他的母亲大着肚子仍然被驱赶着干活,结果在喂牲口的过程中发生早产而诞生下了他。
在他出生后的第六年,他的父亲因为一次帮主家搬运货物的过程中被倒塌的货物中压死了。冷血的主家连对他父亲安葬的抚恤工作都没有,直接用一张破席子卷了卷就扔到了乱葬冈子里。
李孟春是好几天后才偷偷跑出找到了父亲的尸首,却已经让山间的野狗们撕咬的惨不忍睹了。那时的李孟春曾有一把表现的比他之后的十二年都还要有点种,他回主家的厨房中偷了一把菜刀就要去砍扔父亲的人,结果不言而喻,他幼小的力气根本不是大人的对手,还让主家好一顿毒打。那时是她母亲冲上去用身子掩住了他,才保住了他的命。当天晚上,他娘把哭泣着的李孟春紧紧揽在怀中,对他说:“孩子,听话啊,要忍!要活下去,就要忍!”
半年后,从早产开始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好的母亲终于也病倒了,主家随便让人开了两剂药,看没有多大效果就再也不管了。母亲临终前,拉着李孟春的手又一次的说:“孩子,记住,咱们只是家奴!没人能保护咱们,要想活下去,就要忍!”
从此以后,李孟春变得越来越孤僻,像个小哑巴一样的在人前不大爱说话。但他心里牢牢记住了母亲临终前交待的话:“要活下去,要忍!”所以不管主家怎么打骂他,从来不再还手或还口,只是沉默的忍耐着,老实机械的一遍一遍的去干活。
后来,到了他八岁时,主家的小少爷也到了可以开始读书的年纪,主家便为此聘请了当地的一位名儒作西席,好每日教习读书识字。“应该给咱孩子找个书童吗?”东家少爷的母亲说道。东家看了看一言不发端茶进来的李孟春,说道:“就是他了。”
就这样,李孟春的工作岗位由给主家端茶打水擦桌子变成了少东家的一名书童。其实依然要端茶打水擦桌子,但好处是他可以在西席先生教少东家读书时在旁边伺侯着听上两句。
少东家是个贪玩成性的人,对读书却是没多大兴趣。所以往往听上一日的课,能记到心里的知识还没有李孟春记下的一成多。
时间久了,少东家也发现了李孟春能比他记话、背书,便也纵容着,只是打了个小算盘,便是每日在先生提问时给他提醒,每晚先生布置作业时代为答写。只是这等小孩子的聪明哪里能瞒得住大人?先生很快就识破了这一切,只是却总是装作不知道。
原来,这位老秀才也是一名爱才之人。他为了生计,不得不放下尊严来本地的大户人家中当教书先生,却发现自己的正牌学生性情顽劣,无心向学。心下不禁踌躇。如果辞去,又需重为五斗米发愁;如果继续这么教下去,却也是心下有愧,满腹的经论无人可传。正自苦恼间,发现了李孟春这一小书童学得比主家都要认真,聊感心慰。
在某个课业间,少东家伏桌大睡时先生问李孟春:“你喜欢读书吗?”李孟春终于大胆的点了点头。先生便将自己的一枝笔送予了李孟春。
那是李孟春头回有了一枝自己的笔。按理说家奴是不能有个人的私产的,家奴的一切也都是主家的。但李孟春把这枝笔紧紧的握在的手中,这是他随后的近十年生崖中几乎唯一的“财产”。
每当他握起那枝笔时,他就变得无比的激动。所以他总是很认真的拿这枝笔在偷偷的写写画画。他没有纸墨可用,就用笔蘸了清水在墙上写;他没有书本可读,就每日里无比用心地在课上把先生教的每一句话都仔细记下,回去一遍遍的默写背诵,直到烂熟于心。
就这样,一个奇怪的模式诞生了。正牌学生富家少爷贪玩厌学,却每日里使自己的书童顶差作弊;先生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课上俩人都教,谁学到了算谁的;而李孟春这个小书童则拼命向学,甚至废寝忘食。一晃就是近十年。
后来,看到自己的孩子大了,主家便起了让少东家参加科举考试的心思。于是,便让先生领着自己的儿子和书童李孟春一起来到的州府之中。可这名大少爷哪里是能在科举考场上妙笔搏杀的料儿啊?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在家里时,他可以借着李孟春帮助自己作弊,一边糊弄着自己的父亲,一边糊弄着先生。可在科举考场上,他糊弄不了考官。所以,打心眼里,这位少爷对参加科举考试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进了州府后,那位少爷便寻了个借口偷偷溜了出去,然后与几位熟识的狐朋狗友厮混进了妓院里去。成日里寻花问柳,买醉逐香。先生和李孟春在州学衙门的门前等了那位大少爷三天两夜,却愣是没见到对方跑回来参加考试报名。先生的脸当时都快气绿了!
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位自牌学生不成气,可是也决没有想到对方会不成气到这种程度。
眼看着考试报名的最后期限即将过去,李孟春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要不我们回去吧?”
“回去?这个样子怎么回去?”没想到先生当场就发火了:“我教出来的学生连报名参加科举考试的勇气都没有,我这辈子还怎么见人?”
李孟春只好唯唯诺诺的缩了回去,不敢说话。
不成想先生瞅了他一眼,突然一咬牙说道:“你来!跟我一起去报名!”
“就咱们俩怎么报名?”
“怎么不能报名?就报你的名!”先生把眼一翻说道。
李孟春当时给吓了一跳:“我是一名家奴啊,怎么可能去参加科举考试?”
先生道:“我不说,谁又知道你是家奴?只要有我给你举荐,你就能进得了考场。”说到这里,先生也似有点恶作剧的快感:“再说了,咱们大宋律法中也没有规定拒绝家奴参加科举考试啊!”
李孟春哭笑不得。律法中是没有规定,那是因为大家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
科举考试是无比神圣的,而家奴则是低贱卑微的,谁也不会把这两者扯到一起去。
试问天下,有几个人会愿意培养无比低贱的家奴去长年读书求学?就算有家奴能参与求学。又有哪个主家会愿意让家奴去参加科举考试?更煌论又有哪个乡绅名儒会愿意为一名家奴写举荐信?
这里面的哪一条都让人觉得不可能。可这么多不可能就硬是全让李孟春给赶上了。所以李孟春就这么胆战心惊地报上了名,又胆战心惊的进场参加了考试。
如果说这一切对于李孟春就像是一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梦,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像是一场绝不可能出现的美梦、怪梦——他中举了!
但当州学放榜的消息放出来,报喜的衙役们来到东家府上传达消息时,这一切对于李孟春又变成了一场“噩梦”!
恼羞成怒的主家把李孟春吊起来进行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毒打,人差点当场就被打死!
后来,当夜沉人困时,先生趁着无边夜色的掩护,买通了一名轮值的长工,把他偷偷的背出了主家,安置到了自己的一个亲戚家中暂时养伤。
“先生,今后我该怎么办?”李孟春痛哭着说。
“我们这个地方你呆不下去了。要不然你的主家迟早会找着你,再把你抓回去时,谁也不能再救你了。”先生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子,说道:“你的中举文书我明天就去州学帮你取出来,然后我再给你写封荐信,你去岳麓书院吧!”
“岳麓书院?”李孟春一阵畏缩:“那里会收留我吗?”
他是一名一出生就在主家的家奴,离了主家,天地虽然广大,却不知哪里才是他的容身之处。
“放心吧!”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岳麓书院是我大宋两百多年的文气所在,那里只重学识,不论出身!”
竟然还有不论出身的地方?李孟春憧憬的想着。
就这样,他在那名老先生的帮助下,来到了岳麓书院。
在这书院里,尽管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但也真的没有人因为他穷苦就把他驱逐在外。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读书、堂堂正正的生活、常常正正的做人了!
尤其是与宋君鸿等五人的结识,让李孟春的生活中多了很多精彩,也让他体会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和自信。
他从此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的人生也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奋斗目标,所以他突然也想像别人那样给自己举办一场冠礼!
却没有想到会把家乡里的那场噩梦再给引了过来。
“我几乎都快把他们给忘了!我竟以为自已从此真的可以获得新生!”说到这里,李孟春捂着脸,痛苦的泣道。
“放心吧,你的确已经新生了。”宋君鸿上前安慰他道:“我们也绝不会允许你再被抓回过去那种噩梦般的生活中去。”
程会也点了点头:“你既然已经是我们书院的一名学员,那就不再是昔日那个普通的家奴了。我们书院也有责任保护你。”
大家闻言一起望向鲁如惠,现在他是这里的最高管理者。
鲁如惠坚定的点了点头:“李孟春我们书院一定要保!”
众人还没来得及欢呼,鲁如惠却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可是我们必须要想一个可行的办法!”
“那就真让他告官去!”方邵气鼓鼓的站起来说:“我们书院中走出去的官员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了。官场上谁不对咱们书院礼敬三分,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鲁如惠摇了摇头:“我们书院向来提倡守法持德,反对因私乱法。当然也不能轮到我们自己时就说一套做一套!否则固然可以保得下来方邵,但我们书院两百多年以来的令名也就完了。”
“难道让李孟春跟他们回去?”柳丛楠问道。
王矢把他白天从那人手里夺过的鞭子扔在了地上:“对方的主家是不是善人,难看大家还看不出来吗?李孟春回去,能有个什么好?”
“那么我们大家凑点钱,让李孟春趁夜逃走?”刘羽建议道。
“也不成!”鲁如惠摇了摇头:“别的地方敢不敢收留李孟春还不好说。再说了,逃奴也是重罪,万一落到官府手中,一样是生不如死!”
“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应该怎么办?”方邵有点着恼了。
这时一直不吭声的王玉田站了起来,冷哼着说道:“亏他平日里还跟我们称兄道弟的,原来不过是个贱口家奴!”
听到他这么说,火爆脾气的方邵当场就站了起来,握拳怒吼道:“你说什么呢!”
但王玉田却也不答话,起身一挥衣袖就走了出去。
“没有义气的家伙!”方邵愤愤的骂道。回身冲李孟春说道:“放心吧,李孟春,我方邵永远拿你当朋友!”
事情研究的结果,是决定动员书院全体师生一起为李孟春写份求情的表章,送抵朝廷。岳麓书院名重天下,鲁如惠相信这点面子朝庭多半还是会给的。
但送表章的信差腿还没有迈出书院大门,那青年就领着人又来了。不过不同的时,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官府的吏员。
“这个……我们来核实点情况。”见了鲁如惠等人,吏员为难的说道。
这是一项苦差事。一般官府也不愿意轻易去得罪岳麓书院,但有人来告状,案子也总要有人来办。上面的官员都躲起来了,下面的一些吏员们只有被赶到了前面来顶锅。
可是鲁如惠等人心里也不好过,卖身契约在人家手上,真要是核实起来,书院再强势也占不了理。
场面变得很冷了起来。
这时一早上没有见面的王玉田突然站了出来,说道:“要是主家不告了,那你们官家是不是也不用管了?”
“当然,当然!”那几名吏员巴不得抽身事外,陪着笑道:“民不告,我们官不究嘛!”
“慢着!”那名青年拦口截道:“谁说我不告来着?”
王玉田也不搭他这话茬,只是笑着说道:“你们把李孟春拉回去,顶多也就是打一顿撒撒火。就算你们把他给打死了,对你们也不见得就有多大的益处。不如把这个让你们看着就来气的贱口卖给我吧?”
“想拿钱给他换命?办不到!”那青年狞笑着说道:“一个家奴顶多也就二、三十贯钱,我家还赔的起。”
“要是我给你一百贯呢?”王玉田不温不火的说道。
那青年一梗脖子说道:“不干!”
“两百贯!”王玉田又说道。
那青年又拒绝:“不干!”
“三百贯!”王玉田继续加价!
这回那名青年犹豫了一下,但接着还是摇了摇头。
王玉田竖起了一只手,把五根手指头全都张开:“五百贯!你先别急着拒绝,好好想一想,这个数目足够把你们那最妓院里最红的头牌给买回家了。你好好想想值不值。”
那青年也似很是挣扎了好一阵子,猛然抬头说道:“八百贯!少一文钱我都不卖!”
没成想王玉田很爽快的一点头:“行,八百贯,我给你!”
说罢他一挥手,随身的仆役立刻摆过来了纸笔,当场便写下了转卖家奴的契约文书。
待那名青年签完字画完押后,王玉田从怀里掏出了一摞市值“五十贯”的大面额交子,点出了十六张,摔在了那名青年的脸上:“拿着这钱滚吧!以后再敢来岳麓书院,当心我打瘸了你的腿。”
那青年脸上的恼色一闪,但还是弯腰拾起了那些交子,对李孟春说道:“算你这狗奴才有福气,换了个有钱的傻帽儿当主人!”
说罢领着一众随丛离开了。
那些吏员们见状,也忙向鲁如惠告了声叨扰,脚底抹流的溜走了。
事情变化成这种模样,谁也没有想到。
李孟春苦笑了一下,对王玉田说道:“看来今后我应该改口叫你主人了。”
王玉田却弯腰下去又下了一张纸,拍在李孟春的胸口上,说道:“你欠我八百贯钱,记住喽,将来要连本再利的全部还我!”
李孟春低头一看,那纸上居然是写的一份愿还自己自由身份的契书。
他惊讶的问道:“美池,这是……”
“哼!”王玉田冷哼了一声:“我王三公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要是有一个字写的居然比我还好的下人,会让我很没有面子。”
说罢抓起了从那青年处接来的卖身契约,“哗啦”一下子撕扯成了两片,然后两手交叠继续扯碎,不消几下那契约在王玉田手中就变成了一堆碎纸屑。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里,王玉田把手一扬,那些纸像蝴蝶一样漫天飞舞。“你自由了!”
“啊哈,我就说嘛,美池你小子也不至于那么没良心!”方邵兴奋的冲上来抱住了王玉田。
王玉田好不容易地挣脱开,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那么冲动啊?”
但他的笑容还没凝结,又变成了惊惧。因为这次宋君鸿、刘羽、柳丛楠和方邵一起张开双臂大笑着向他扑了过来。
“救命啊——!”随后王玉田夸张而凄惨的呐喊声,在一片欢腾的呼喊声里中一并远远地传扬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