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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邵这几天很忙碌,他刚回去参加完外祖父的七十壽诞,接下来又要急急忙忙的再赶回书院去。
最近他和赵家小娘子的感情进步飞速,已经到了两情相悦的地步,接下来就差明媒正娶迎进家门了。不过赵家小娘子的身份低微,而方家也算是一方的士绅,所以为了能迎聚赵家小娘子入门,方邵着实费了些脑筋。这次给外祖父的庆壽,他表现的这么积极,便也是希望能获得外祖父的支持,从而让家中老娘松口答应这门亲事。
“公子,我们这一大堆的东西可怎么运哪?”外祖父疼外孙,见到了分开有三年多的方邵后,临别时赠送了一大堆的礼物。方邵的书童秋砚瞅着这像一座小山一样的各色物品直皱眉头。
方邵去书院读书时,随身只带了这么一名年仅十四岁的书童。而秋砚还是个半大孩子,搬不起那么多东西。
方邵爱怜的瞅了瞅自己的小书童,这是自己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人,情份总是重些,也不舍得让他去干那些太累的活计,便笑道:“找个搬运工吧。”
于是主仆二人来到了湘江边上的一处苦力市场中,这里经常有些穷苦汉子聚集,他们无田无地,只能凭两膀子力气来换点买米的小钱。
方邵一抬头便看到一个拐脚前有七八个汉子,他们疏疏散散地坐在一堆,嘻嘻哈哈的笑谈着一些事情,细听过去,无外乎“张家的娃娃多大了”,“李家的婆娘漂不漂亮”之类家长里短的闲扯。
秋砚站到了那帮卖苦力的汉子面前,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叉腰高喊道:“招人了,都有谁出活儿啊?”
“我!”“我!”“我!”听说了有活计上门,刚才还在哄笑闲谈的汉子们立刻打起了精神,举起了胳膊争抢着喊道。
这样一来,便是显得其中一名汉子有点与周遭的情形格格不入。他一直抱着胳膊、垂头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倒是随即吸引到了方邵的注意。
秋砚还在和他面前围过来的汉子们讨论用工价钱,跟上来的方邵捅了捅一名荐工的汉子,朝坐在地上的那个呶了呶嘴,问道:“那个人是怎么了?”
“哦?你是说大呆啊?”那荐工汉子答道。
“大呆?”方邵一愣,心道这个人的名字起的还真是怪。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荐工汉子挠了挠头笑道:“他是我们在江边捡到的一个大哥,因为看他又穷又饿,又像是有两膀子力气,就给拉了回来。不过他这人不大说话,说起来也是痴痴傻傻的,所以我们大伙干脆叫他‘大呆’。”
说罢,那荐工汉子上来踢了坐在地上那人一脚,喊道:“大呆,快起来了。”
“大呆”挨了一脚有点吃痛,这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踏他的那个人。
方邵瞅着那“大呆”的脸上瞄了一眼,突然觉得像是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再仔细瞅时,又见这人四十多岁的年纪,高高大大身上肌肉鼓鼓的像是个蛮壮实的人,只是脸上神色间有些呆滞,目光中似有一丝戚容。
方邵心中一动,对秋砚喊道:“别挑了,就他们俩吧。”说罢用手指了指刚和自己攀谈的荐工汉子和那名哕作“大呆”的人。
看到买家已经定了主儿,其余的汉子便一哄而散,又回到了拐角的阴凉地里盘腿坐下开始闲聊。
荐工汉子赶紧拉了一下那个“大呆”,向方邵笑着道了声谢,但跟着一起过去搬运货物了。
方邵闲着无事,便在旁边打量着这两名汉子往船上搬运货物。
那名叫作“大呆”有点迟钝,但那在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力气倒是蛮大的,扛起货物来比另一名汉子还要多些。
许是一下子扛的太多,“大呆”在扛完几趟后突然踉跄了一下,但好在又站稳了。
“当心摔坏了你们赔不起的。”秋砚见了立刻紧张地冲过去对他大喊道。
另一名汉子忙过来替他赔着笑道谦:“小爷见谅,大呆人是呆了些,但干活实诚,我们再仔细点儿。”
“最好小心点儿,别东西还没到岳麓书院,就让你们给晃落散了。”秋砚见他这么说了,便也不再深究,只是嘟囔了一声。
没成想听到这声嘟囔,那“大呆”竟手一松,把原本负在肩上的东西“啪即”一声就摔落到了地上。
“唉,你这个人怎么越说小心越掉啊。”秋砚急得上前想要拍打“大呆”。
但他的小手还没有碰到“大呆”身上,“大呆”已经呜呜的哭了起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当街痛哭起来的震撼效果也是很惊人的,很快就吸引了江边不少人的注意,有些人还对此进行了指指点点。
方邵头很大,他不想被人说成是仗势欺压穷人的人。对秋砚拉下脸来怪道:“怎么搞的?”
秋砚也吓傻了,喃喃的对方邵说:“公子,我……我真的没有打到他。”
方邵仔细瞅了看“大呆”的哭相,只见他眼泪横流、满脸悲容,也不像是作伪,便只好上前按慰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计较,你赶紧干活吧。”说罢他不定期从怀里摸出十几文散铜钱来要递给“大呆”作赏钱。
可“大呆”对递到跟前的钱瞅都不瞅,继续抹着眼泪痛哭。
“给你钱你也不要,你倒底在想啥嘛?”那另一名雇来的汉子也不解,上前捅了他一下。
“大呆”呜咽着说:“俺是想起俺那短命的娃儿来了,他要是不死,现在也会是在岳麓书院中读书了。”
“你家孩子也能获录进入岳麓书院读书?”方邵听后略略好奇了一下。必竟岳麓书院的门槛很高,包括方邵在内的每一名书院中的学子都以能够置身其中为荣的。
“嗯!”“大呆”使劲点了点头,说道:“俺家石头很聪明的,今年就中了举,然后就能进岳麓书院去读书的。”说到这里,又显得悲痛不已:“可恨让那帮遭天杀的劫匪给害了,他才只有十六岁啊。”
“你就瞎绉吧,石头?就凭这又粗又傻的名字,还十六岁中举,真当你家孩子是神童啦?”人群中显然有人不信,开始嗤笑道。
“俺家石头很出息的!”听到别人这么取笑自己的孩子,“大呆”愤怒的辩解道:“俺们县的先生还给他起了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君鸿’,还有个表字,叫子……子什么来着?”
方邵在边上听着,本拟就当个轶闻故事来听的,也没怎么太在意。但听到这里时,如遭雷击,讶然问道:“大呆,你家孩子大号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君、君鸿。”“大呆”怯怯的说道:“本来还有个表字的,但在俺们家中从来没人叫它,所以就在嘴边上,一时却记不大清了。”
“子烨!”方邵踏前一步,紧紧的抓住了“大呆”的肩膀问道:“表字是叫子烨,是不?”
“大呆”听后立刻点头应道:“对,对,就是子烨!”
“天啦!宋君鸿,宋子烨!”方邵喃喃的说道。
秋砚也在旁边听见了,疑惑的问道:“公子,他说的不会真的是宋相公吧?”
方邵抬头将信将疑的瞅了“大呆”好一阵子,才猛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大呆,一会儿你跟我们一起走!”
数日后,宋君鸿和同窗们研习完了钱易的《金闺瀛洲西垣制集》、《洞微志》等著作,收起了书本便和李孟春、王玉田等人一起从学斋中走了出来。
宋君鸿把自己的书本和文具一并塞给了李孟春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今天还需要去马厩中一趟。”
王玉田歪头想了想说道:“按日子算今天方邵可就要回来了,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瞅瞅他都会有什么好玩儿的物什拿回来?”
宋君鸿笑道:“有好吃的给我留上一份就成。”说罢,扭身便向马厩中跑去了。
但不一会儿的工夫,王玉田就又跑到马厩中去寻找宋君鸿。宋君鸿瞅着他那急急忙忙的样子笑道:“怎么,真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物什不成,这么急着便跑来和我说?”
“君鸿,怕是你必须要赶紧随我回去一趟了。”王玉田满脸严肃的说道。
宋君鸿大奇,但也只好收拾了下衣着便和王玉田一起走回了休息区中。
王玉田也没有回自己屋,而是拉着宋君鸿直接到了方邵的屋前。
在这里,宋君鸿不仅见到了请假多日的方邵,连刘羽、柳丛楠、李孟春也都在,大家瞅着他,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
“倒底出什么事了?”宋君鸿感到很纳闷。
“子烨!”方邵说道:“我屋里有一个这次从路上带回来的人,你最好进去看看。”
宋君鸿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似是在开玩笑。索性便推开了方邵的屋门,抬腿便走了进去。
方邵的屋中坐着一个人,一身有点肮脏的粗麻短打上还有多处磨损,头发凌乱的束了个发髻,不少发丝漏下来,垂挂在他的脸前。但好在那人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倒也阔大,几根发丝也挡不住面容。
这个面容宋君鸿很熟悉!
“爹?”宋君鸿惊讶地赶紧走上前去,问道:“您怎么来了?”
原来,那名被人唤作“大呆”的痴愣汉子正是宋君鸿的父亲——宋大柱!
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原那本样粗壮、开朗的汉子能伤心、颓废成那样呢?
宋大住捧着宋君鸿的脸,一开始也似有点不敢相信,一连摸了好几下,才颤声着问道:“石头,真的是你?”
“爹,当然是我啊!”
“我的娃儿,你没有死?”
宋君鸿哭笑不得:“爹,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来?”
宋大柱狠劲掐了下自己大腿,觉出自己强烈的疼痛感后,才上前一把将宋君鸿抱入怀中,高兴地叫道:“石头,你真的没死!我没有做梦!你真的还活着!”
宋君鸿满头雾水,问道:“爹,我活的好好的,谁会说我死了呀?”
“郑盆子说的……哦不,是爹自己以为的……”宋大柱一边高兴的抹着眼泪,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宋君鸿反正是越听越糊涂了。
后来,在宋大柱情绪稳定下来后,宋君鸿才慢慢从他的话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大致梗概。
郑盆子,就是几个月前随陪送自己的那趟货队中的一名伙计。当时那次出行,路上遇上了不少事。尤其是在天顶山一带,先是遇上了杀人不眨眼的“江南十三狼”,但好在有偶然加入的孙星出手,才保住了货队众人的性命,并且将“江南十三狼”全部歼灭。当时,货队的领队让这名叫“郑盆子”的伙计下山去报官,领人来处理当时的情况。但却没有想到,郑盆子走了没多久,天星社一行杀星又到了,将货队上下全给血腥屠灭了,只有宋君鸿一人裹着毡被滚崖逃得一条性命。
但郑盆子却并不知道这后来发生的事情,待他领着官里的衙役赶到时,只见到了一地的货队众人的尸首。
后来郑盆子把消息传来潞县的郑氏货栈后,郑小六差点没有晕过去。死了那么多人,货栈也只能对他们的家属厚加抚恤,认赔了事。但随行的宋君鸿死生不明,却让他不知怎么向宋大柱一家交待。
虽然人们都猜说那种情况下,宋君鸿多半也是遭遇到了什么不测,但因为没有见着尸首,宋大柱便存了一丝侥幸,从潞县里沿着货队走过的路跟了出来,一路上餐风露宿,只为了能找到自己的儿子。
听到这里,宋君鸿也很感动。他看着宋大柱那张皱纹交错的脸,想来这近两个月来他受到的外部和精神上的折磨一定都不小。于是轻轻拍了拍宋大柱的手,温声说道:“爹,别怕,我这不是活的好好儿的嘛,您再也不用担心了!”
宋君鸿在岳麓书院稳定下来后,也曾给家里和郑知庆都写过一封信报平安,但这个时代民间信件的传递有点迟缓,想是在自己信件还没有送到之前,宋大柱便急切的从潞县踏上了寻子之路,这才引出了后来的这一些误会和辛苦。
“爹,没事了!”宋君鸿瞅了瞅他一身的风尘之色,挽起他的胳膊,笑道:“爹随我回我的屋去吧,我给您打上桶热水洗个澡,然后换身干净的衣裳好好的休息一下。”
宋大柱欣慰的点了点头。但在宋君鸿的搀扶下刚才了几步,便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事似的,猛的停下了脚步。
“爹,怎么了?”宋君鸿立刻觉察出了自己父亲的异常。
“娃儿,你没事了,自然是好。可——”宋大柱转脸瞅着宋君鸿,先是无声地掀动了两下嘴唇,然后突然又哭道:“可这样一来,丁蓉那丫头她却走的好生冤枉啊!”
“怎么?这事连丁蓉都牵扯进来了?”宋君鸿吃了一惊。
宋大柱点了点头,边哭边道:“丁蓉那丫头听说了货队的事情后,也是不相信你便这么死了。后来知道了我要出去寻找你,但自己一个人偷偷跑了出来,要跟我一起去寻找你。我怎么劝都劝不走,只好让她跟着一起出门了。”
宋君鸿点了点头,丁蓉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如果听闻自己出了事,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出来找自己,那种执扭的劲头,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那丁蓉在哪里呢?”宋君鸿疑惑的又把屋子里瞅了一遍,这里只见着宋大柱一个人。
“丁蓉、唉......!”宋大住跺脚说道:“丁蓉她出事儿了”
宋君鸿给吓了一大跳:“出了什么事儿?”
宋大柱满脸羞愧地低下了头,后来在宋君鸿一连多次的催促下,才又接着说道:“我们到了郑盆子说的那个货队遇难的地方,便开始四处跟人打听你的下落,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们两个都急得不行。直到两天后,我们在山下的一个镇子口的路边荒草中,无意中发现了你的一件衣裳。”
宋君鸿想了想,好像自己的确是在那里弃下过自己身上的衣服。因为当时刚埋葬完孙星,身上的衣服沾染了不少孙星的血污,为了避免进镇后遭人盘查,才给随手脱下手弃之路边的。
不想天意弄人,这件衣服后来竟然让出来寻找自己的宋大柱和丁蓉两人找拾到了。
为人父母,宋大柱对于自己孩子身上穿的衣服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立刻抱着这件衣服就哭的老泪纵横。虽说仍然没有见到尸首,但本应穿在身上的这件衣服上都满是血迹,那么人遭遇到了不测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宋君鸿才终于明白宋大柱一开始说是自己误会儿子去世的话的意思了。
“那么,丁蓉回去了?”宋君鸿问道。
宋大柱缓缓摇了摇头,张了半天嘴,才说道:“那女娃儿性子烈,在我们确认了你的死讯后,她一直不肯说一句话。我以为她只是吓坏了,再加上当时我自己也在伤心中,全没有想到就在当天晚上她趁我不注意时,抱着你的那件染血的衣服……跳了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