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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走了一阵子后,远远的便看到史珍雀跃着奔过来,从宋君鸿的前摆“布袋”里帮着接捧过野果子,待回到休息处,从马鞍的行李中翻出一件干净的衣裳铺在草地上,然后三个人围坐成一圈,史福把自已从溪流中灌满了的两个大水囊也摆在宋君鸿和史珍的面前。
史珍先抓起一个野果子塞在嘴里,一咬便是“砢呲!”一声脆响,然后便是浓浓的果汁顺着嘴角流淌了下来。
“嗯,甜!”史珍美得眼睛笑作了两弯小月牙。
宋君鸿与史福相视一笑,也各自抓起一个果子,开始大嚼了起来。
“如此这般急赶疾行,再有个一两日,大概便可到得岳麓书院了。”史珍突然停下口来,抚着手里一颗尚连着枝叶的野果子叹道:“为了赶路,我们这几日间连去酒馆子里正经吃顿酒饭的时间都省下了,也连累得宋公子与我们这些习武之人一样日夜奔波,着实有谦。”
宋君鸿摆了摆手:“史小姐休要再说这种客气话了。君鸿出身微寒,这种苦倒也能吃得的。再说了,贤主仆千里义护尚不辞劳苦,君鸿若再挑三拣四,反倒是不明事理了。”
说到这里,他仰起脖颈子灌了一口水,笑道:“这样好,山林幽雅,比在闹肆酒馆中也不差,别有一番风趣。”
说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你我几人,一路行来,经历得这许多风浪,又岂是寻常路友可比?可惜得此时韩公子已经回去了,要不此时四人聚做一团,边共啖这野果,边畅快高谈,岂不美哉?”
“嗯,我们的韩家大少若是来了,指定会抽着鼻子说:嗯,风趣是有了,只是风味还稍稍欠缺点。”史福笑着模仿着韩书俊的口气:“若是能再佐以酒肉,想必便是如此放逐山林,本少爷也是甘之如怡的。”
“还说他呢,福叔你何尝不是如此,两个都是吃货!”史珍笑骂道:“又不是要结伴落草为寇,要甚大碗喝酒、大块分肉。”
“没办法,少年时我也能吃得苦,现在人越老,嘴反而越刁了。”史福哈哈大笑。
“其实,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不管是肥腴奇珍还是山林野果,不也一样能吃的开心吗?”史珍悠悠的叹息着。
看她神色间突然似有几分扈郁,宋君鸿与史福一时也不知是何故,都静静的看着她,不敢接口。
发现两个关切与不解的目光,史珍微微一笑,脸上已然又换上了平常灿烂明媚的倩容,站起手起,捧着几颗尚显有几分青涩的野山枣子踱了两步,对宋君鸿道:“记得在山上之时师父曾言女孩子家经史可以不管,但若不读诗词,则枉自消磨尽了一份天生的钟灵之气。所以珍儿偶尔也会读点诗书,记得荆国公也曾作过一首关于果子的词,不知宋公子可否读过?”
“哦?哪首?”宋君鸿饶有兴趣的问道。
“听好了。”史珍微张朱唇,缓缓的吟道:“种桃昔所传,种枣予所欲。在实为美果,论材又良木。余甘入邻家,尚得馋妇逐。况余秋盘中,快噉取餍足。风包堕朱缯,日颗皱红玉。贽享古已然,豳诗自宜录。沔怀青齐间,万树荫平陆。谁云食之昏,匿知乃成俗。广庭觞圣寿,以此参肴蔌。”
史珍尚值豆蔻之年,嗓音本就清脆,吟诵时也没有刻意去注意抑扬顿挫,所以原词中那种铿锵质朴的感觉虽似是弱了几分,但她这么缓缓而吟,却也平添了几分期许向往之意。读到最后两句时,目光已经直视着宋君鸿的眼睛,顿了顿,似是有点艰涩,但还是念出声来:“愿比赤心投,皇明傥予烛。”
宋君鸿默了一下。王安石是本朝北宋神宗时的名家。既是披麻拜相的宰辅,又是名动一时的文人。后世将其列入“唐宋八大家”中,绝非幸致。中国的文人好“诗以言志”,其一生曾风云振作,但又几番跌宕、遍历穷通,却始终不改报效祖国之志。所以他的词作大多充满了报国的激情的坚定的斗志。这首《赋枣》便是其宦海失利时所做,但仍是充满了不惧贫苦,丹心以拖的坚韧情怀。
如果仅从诗作本身和其所表达的男子汉的志向上来讲,宋君鸿都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拍手称快。
但他知道:史珍并不是一个多么关心朝政和官场功名的人,她给自己吟这首词,也绝不是劝自己努力读书考取功名的那般寻常意图。
史珍是谁?她是宁可“共赏陌头杨柳色”,也不愿“劝教夫婿觅封侯”的那种闲散豁达之女子。
这份不受世间权势富贵所拘束的钟灵的确是宋君鸿很欣赏史珍的地方。
但这种品格此时也是对宋君鸿的一种困扰。
闻弦歌而知雅意,史珍已经算是个极大胆的女子,但有些话仍是不好意思直接宣之于口,所以便借这首词来表达她心中所思所念。
宋君鸿听懂了,史福当然也听懂了。
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但越是聪明的人,有时忌讳制肘的也越多。
有时,宋君鸿真的很羡慕那些可以随便左拥右抱,崇尚及时行乐的人。
良久,宋君鸿捧起手中的野果子,低头重重一口啃了下来。他可以昂道直视马如忠权贵的威压,天星社生死的考量,此时却在史珍的一首词前默默的低下了头去。
他无言以对。
并非是不知音,并非是不知心,只是杨柳已有主,哪堪再攀折。
史珍并未希冀宋君鸿能立即回应她的心意,她只是觉得自己胸腔中有种忧愁憋得难道,急需想要宣泄出来罢了。
即便没有一个热烈的回应,她也知道那不可能,但至少她说出来了。
一首词作,借以言志,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全部了。
那在胸腔之中这几日盘聚越来越多的优郁,不说出来,便似要把她挤跨似的。说出来,仍似要把她压跨!
她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但她不能说。但她相信,他明白她心里的话。
这是一个女孩子敏锐的感觉与信赖。
可就算两个人互相明了又能怎么样呢?仍然什么也改变不了是吗?两人间就像有一堵无形的墙,使的两人已经很近了,却就是无法迈过去。
只差一步,也是天涯!
史珍心里泛起一阵苦楚,她伸手扶住身旁的一株老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自己不会倒下去,她低声道:“别时依依,聚时难。今后宋公子广交贤友,每日间潜心攻读圣人教诲,不知可还能记得今日这般山林野餐。”
宋君鸿听得她话中的幽怨之气,心下也是一阵心酸。说道:“此情此景,君鸿毕生不忘。”
顿了一顿,他似终于鼓起几分勇气,直叹了一声:“只是人海聚散匆匆,谁又能奈何之呢?”
是啊,奈何之?奈何之啊!史珍在心里默念着这两句话,向宋君鸿和史福笑道:“我好像瞅见那边有两朵小花,想再过去摘来,去去就回。你们俩继续吃吧,不用理我。”
说罢也不待二人答话,便起身走了。
宋君鸿看着她离去的脚步似有几分踉跄,心下一阵不忍,刚想再过去劝慰几句,可身子刚起就又被史福按下了。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要言而有信!”史珍一走,史福的脸色就多了几分警惕与冰冷。“有老仆在,我家小姐的事情,宋公子可放心无虞。”
说罢,他拎起一个水囊,起身向史珍处走了过去。
宋君鸿这时哪里还能吃的下去,目视着他走过去后一边给花浇水,一边和史珍聊了几句。史珍也不说话,只是点了几下头,最后笑了笑,史福便又走了回来。
“怎么样?”宋君鸿关切的问道。
“有些话,你不方便说,还是让我来说吧。小姐她也是个很懂事的人,只是需要再静一下。”史福的面上看不出悲喜,“放心吧,你们俩现在就快刀斩乱麻,比拖久出事了再处理要好。老夫也曾从这个年纪走过,有些事,等过去就没事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是吗?”宋君鸿呢喃了一声。他很确定自己心里仍然没有放弃过寻找湘月,但史珍这个女孩子,有时会让他生起一种和对湘月一样打心里去怜惜的错觉。
但这些,史珍并不知道。
她更知道,甚至说更明确的,是史福过来跟她提起得史、韩两家联姻时父亲的欣慰感、得知对方是韩书贤时母亲和兄长的满足感。
跟这些比起来,宋君鸿这个人只在她的心中重逾泰山,却在家族众人的眼中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这时她忽然记起师父曾给她提过得佛家常说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她向史福和宋君鸿亮出一份很快乐的笑容,然后摘起面前的一朵小花,挪转身形背对着那两个人,笑容还没有完全隐去,眼中的泪滴已经禁不住得滚淌了下来,蜿蜒过她娇好的面庞,重重的砸在手里的花瓣上。
“……求不得、求不得……求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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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絮语:爱一个人不难,长相斯守却有时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