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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宋公子休息的可好吗?”史福活了一大把年纪,脸皮比临安城的城墙都厚了,似乎对于宋君鸿摆给自己的冷脸一点都不以为意,依然一如既往般的笑呵呵开口询问道。
“福叔对小生一直关心的紧,这真是让小生感到盛情难却啊!”宋君鸿揶揄道。
看到宋君鸿说这话时拿目光狠狠地瞪向自己,史福知道宋君鸿已经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作为掩饰,拉过了宋君鸿的茶碗,然后提起了桌上的酸梅汤壶给斟满了再轻轻递了回去,“老仆职责所在没敢多喝,还是宋公子有雅量啊。”
因为有着史珍在旁,他这话同样是语带双关,说明了原因,也隐隐包含了致谦之意,虽没有点明,但相信宋君鸿却是能听得明白的。
有道是闻弦歌而能知雅意,聪明人之间很多时侯说话都不用太露骨。尤其是在宋君鸿和史福之间,那绝对是不到一刻钟里互相在眼神中已经拳来脚往无数回合的“知音”人。
果然,宋君鸿虽然仍是难免还有那么点儿腹诽,但稍顿了一会儿,还是端起茶碗来一口饮尽。
既然史福已经放低了姿态,他总不能继续再去打史福的那张老脸。退一步来讲,他也的确可以体谅史福那种因为替史珍担心而患得患失、对她身边周遭的人反复查验的责任和心情,从这点上来说,史福绝对算是个尽忠也尽责的良仆。
尽管宋君鸿也绝对相信,要是事情重来一遍,史福也仍然还是会想尽办法把自己再次灌个烂醉的。
良久,沉浸在花景中已经有段时间的史珍缓缓回过头来,望向宋君鸿和史福两人谦意的笑了笑。“小姐,您请这边坐。”史福站起身来,把最近的一个石凳让了出来。史珍道了声谢后走过来也坐到桌旁的石凳上,却并不喝史福递过来的汤水,只是瞅着史家的几个小孩子在满院的追逐玩闹,又出了好一会子神。
是不是只有孩子的世界,才是快乐无忧的呢?
史福顺着她的目光瞅了一眼,笑着解释:“这些个娃娃们都是老族长的曾孙和玄孙子,最小的那俩都才两岁,还穿着开裆裤就也跟着其他玩子屁股后面跑了。”
话音还没落,那个最小的孩子突然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但好在没有哭,爬起来继续笨拙的迈开小腿,继续追赶其他孩子了。而另一个则跑了两步跑不动,又被别的物什吸引了注意力,左瞅右瞅了半天后,干脆坐在院子里玩起泥巴来了。
“已经都五代同堂了啊!”史福羡慕的叹了一口气。他一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主家,虽成过一次亲,但妻儿都在一次突发事件中丧命,从此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史灵松两次想为他保媒,却都被他婉拒,后来年纪渐老,就更是不再去动那续弦的心思了。
可如果看着别人家的子孙满堂、天伦之乐,心里仍又止不住的流露出艳羡之意。
看到史福目光中那掩饰不住的向往,史珍心头也泛起一阵难过。她何尝不知道这个老管家为了报签当初自己祖母的一番恩情,便把自己的一生都卖给了史家。没有余财,也没有儿女,他是史家的顶梁柱,但史家给他再多的钱财也弥补不了他孤单无后的遗憾。
人们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仅是因为他们的长寿,更因为他们曾亲身经历过了这个家庭最漫长的岁月,目睹了发生在这个家庭中的无数兴衰荣辱、喜怒哀乐,这些故事有时侯后人会无从得知,也无法想像,但谁也无法否认这些岁月里发生的故事的宝贵。这些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漫长而又漫长的岁月,全都会在老人们的记忆里、皱纹里,在他们自己那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生命里。
所以说,一位老人的岁月,往往便是一个家庭、甚至家族的岁月。这份岁月的凝重,千金难买。
史珍走过去,挽住了史福的老胳膊摇了摇,乖巧的说道:“福叔您不是还有珍儿嘛!哦,对了!我记得您上次来山上时曾和铁星师叔说起过自己的寿辰是在九月份吧?眼瞅着也快到了,回去后我们全家也为您举办一场庆寿,比这孙家寨子里的寿礼更大更热闹。”
史福忙摇手:“老仆可不敢当得这种隆重的寿礼的。小姐您有这份心意,老仆已经感铭五内了,无须过多忙碌。再说了,若真是全府为老仆操持这个,岂不让外人笑话咱史府没了个尊卑上下、威严规矩。”
史珍把嘴一撇:“什么尊卑规矩,我不在意,我相信我爹娘也不会太在意的。咱们府上首重恩义亲疏,您在我史家数十年,侍扶三代,就凭着这份辛劳与恩义,史家为你办场寿礼就值得,外人也不敢说了什么去。”
“再说了,哪个仆婢不是您亲自选进府中的?全府的人都是您看大的,大家也都是您的儿女、那便都来给您贺寿。”
宋君鸿在旁边笑着听这主仆二人的对话,暗暗点头。心道这史家小姐平日里看着灵牙利齿的,不想对着自家老人却是如此的温柔乖巧。也陪笑着说道:“福叔能得史府如此之看重,足见数十载之劳苦功高。”
“老仆只是聊尽本份而已。”史福一脸的谦虚。
宋君鸿看着他那副老实慈祥的老脸,仿佛这只是一个忠诚的老仆罢了。若非亲见,谁能想到他对敌时的凌历、审犯时的可怖、算计别人时的阴险呢?
这人是大善、亦是大凶!
谁若能得到他的忠诚与慈爱,那是几辈子才能修得的福气。要是作为敌人撞到了他的手上,也绝对是几辈子造孽才换来的报应。
宋君鸿看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赶紧笑了笑,深感侥幸至今自己仍勉强算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心想此人我还是莫要过于惹怒他的好。
“好!寿礼的事就这么定了!”史珍豪爽的一拍小巴掌,“回家后我就和爹娘商量具体的内容。”
史福还想阻拦:“小姐竟当真了,老仆要是在盍府的一众仆婢面前哭了出来,没了威严,以后可不好再管的住那帮猴崽子们!”
史家对史福一直重视,待之与别的仆从自是大相不同。他每年的生日,史灵松夫妇也会亲为祝贺,厚赏准假。只是史福不愿在府中给今后的其他下人留下个可以恃宠而骄的先例,所以素来低调的渡过自己每年的生日,不想此时遇上年少好玩的史珍,兴致一旦被引了起来,便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宋君鸿也在旁边一个劲的帮着腔:“是啊,过寿嘛,总是要人多了才热闹,才有气氛的。一个人孤孤单单、凄凄惨惨的,哪像个老人家过寿的样子嘛。”
有时,过寿,并不是过的日子,而是过的一大堆人聚在一起的热闹劲,这种热闹,会给人一种生机,一种繁荣的感觉,这样的过寿才会有成就感,而不是徒然又老了一岁。
孙家庆寿的场面连老史福都羡慕,不是因为其长寿,而是因为高朋满座、子孙满堂的那种兴旺和甜蜜感。记得当孙家的一帮小曾孙、玄孙们抱着大寿桃上得堂时,每一个人都想上去把这些孩子们抱在怀里,敞开大嘴高兴的大笑。
这种感觉,史福也一定想要,只是长期的人生坎坷让他一直惯于隐忍和甘于恬淡些罢了。
听到了连宋君鸿也开口帮自己,史珍很高兴。转身随口就又问道:“宋公子既已加冠,相来已经二十多了?”宋君鸿平常沉稳练达,远不如其他同龄少年那么跳脱,所以看着似是比实际年龄约大些。
“还没有哩,我十六,仅一个月多前才刚举行的冠礼,因我要远行游学,所以家中便提前给我举办了。”宋君鸿笑道:“我是大宋淳熙四年生人。”
“真的?”史珍有小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我也是淳熙四年生人的!”
说到这里,她的小眼睛里充满了好奇:“那你是哪天的生日?”
宋君鸿笑道:“四月初七。”
史珍闻言一下子雀跃了起来,拍手道:“巧的紧,我也是四月初七的生日。”
世间竟有这般巧的事,史珍拍了两下手,突然不言语了,只是把头慢慢低了下去。因为她想到了一句民间流传的俗语: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若是同性,则当结为金兰兄弟或姐妹;若是异性,则合当为夫妻!
想到此处,她把头垂的更低了,脸上像烧过了似的滚烫。
旁边的史福也像是来了兴致,插嘴笑问道:“记得宋公子说自己是在潞县生人?”
宋君鸿心道这必然也是你昨晚灌醉我时套问去的了,但仍是奇怪的点了下头:“这事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没什么太打紧的。”史福道:“只是还有件更巧的事:我们史府也曾在潞县迁居过几年。我们家小姐也是在那里出生的。”
说罢他又抚着胡须向史珍笑呵呵的问道:“小姐还记得否?”
史珍摇了摇头:“当时年纪太小,却是记不大清楚了。”
宋君鸿的心中却是倏得一动,紧接着有个心思如闪电一般的划过,他再也无法装作儒雅洒脱的继续端坐的,蹭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问道:“那、那么,史小姐,敢问你、你是在哪个时辰出生的?”
关于这个问题虽然母亲也曾对自己提过,但史珍却是记不大清了,她费力地的想了想却仍是茫然无果,只好扭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史福。主家生育儿女,对于一府一族来说乃是大事,或许作为管家的史福还能够记得一二。
史福果然记忆力很好,略一寻思便十分肯定的回答道:“小姐的诞生时辰,应该是在辰时三刻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