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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瞻太古,遍览青史,精忠大名,首推岳氏!能以一已而励华夏千年不屈不挠之风者,舍岳少保而古今皆殊。绵绵家风,世代余烈!虽有四世捐躯,一念报国。及至岳霭战敌,岳英承志,谁解热血?谁怜精忠?遂抚膺太息,长啸仰天:大哉岳氏,精忠贯日、气薄云天、砥柱中流、力挽狂澜;雄哉岳氏,宋之吕望、智勇超凡、百战神威、直捣中原;壮哉岳氏,功名尘土、敌肉是餐、踏定风波、慷慨赴难;伟哉岳氏,拱卫天阕、呵护黎元、金梁架海、玉柱擎天。两篇《出师表》,能令猛士作干城;一曲《满江红》,敢教儿郎奏凯旋……”
读这篇祭文时,宋君鸿直前两步立在坟茔之侧,晨风吹拂起他的衣袍和手里的纸卷猎猎的响着,风里隐隐有几丝寒意,可他依然坚定的站在那里,把手里的祭文一字一句的沉声诵念下去。
听着祭文里依次转述着他家族自曾祖以至爷爷的屡屡事迹,岳英的眼眶又有点潮红了。几代人的生命、几代人的心血啊!到头来不过是忠魂绕残旗、断剑掩荒冢了。
“……寂寂河山,千里不见。哀哀儿女,百喊不闻。滴泪湿衣,此痛难言。薄酒洒天,祭奠微忱。愿英魂九泉有觉,归去还来,再执长剑,同斩楼兰。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宋君鸿读到这里,望着坟头那铲垒上还未干的新土痴痴地念道:“大宋绍熙三年八月十三,孙英及诸位同道之友泣奠。”
宋君鸿抬起头来,望向那些的人们,目光正好与岳英的相望在一起。
英儿的眼中,有种让他陌生但又有些放心的东西在里面,就像是失去母亲翅膀庇护的幼鹰,不得不自己开始学习长大了。
他待宋君鸿念完后,向宋君鸿欠欠身说道:“多谢宋大哥。”
“不客气。”宋君鸿本来习惯性的想扯扯嘴角,却发现在这种场合里笑不合适,哪怕是自嘲的笑意也不行。于是便低下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书生自负一枝笔,秀才送礼几张纸,眼下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这一纸祭文,是他昨天临时赶写的。当韩侂贵和史福两人出去选购下葬的合适地方时,他便把自己关在屋里铺开纸张,一边研磨,一边畅想着岳氏四代的风骨与惨烈,然后仰脖灌了自己几口浑浊的老酒,提笔写就了这篇祭文。
虽然并不是每场葬礼都必需要有祭文,但有了后必竟能更庄重些。岳氏四代的所作所为、泣血泣泪,足以在历史上大书特书了,冲着这份付出与风骨,再隆重的祭文,再华美的颂词,他们也是配得上的。何况相比于史、韩两家能一掷千金的豪阔,宋君鸿能拥有和付出的,却只有胸中点墨、满腹诗文了。
宋君鸿缓缓走到坟前,把自己手里的祭文再次展开扫了一眼。里面的那些个字词都是他早就烂熟与胸的,当时认为字字泣血庄重,句句掷地有声,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又觉得这些字句轻飘飘得也极是无力的,就像手里的这张纸一样,单薄而脆弱。其实他也并非是不知道:再好听好看的祭文,也不过是寄托参祭者们的一点哀思或敬意罢了,但对于已经逝世的死者而言,却是并无丝毫用处的。
岳霭一生追求的是什么?这种牺牲对他而言,是否真的那么甘之如饴其价值又有多少?对这一切宋君鸿也不得而知,他只是亲眼见证了这世间有些理想,的确是可以让人们可以心甘情愿地去为之赴死的。
偏多热血偏多骨,不悔情真不悔痴。
岳霭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求仁得仁,可在他身后留下的英儿该怎么办?满腔壮怀却又形势渐弱的黄龙党该怎么办?这个阴雨如晦的大宋朝该怎么办?
英儿即将也要踏上他生前的道路继续前行了,可这条路并不好走!
岳家人为什么总是要选这种艰难坎坷的路去走呢?宋君鸿在心里不知是敬还是惜的叹了一声,伸手把祭文就着烛文点然,一会儿的工夫,满纸文字就都化作了飞灰,如异界的蝴蝶般在风里依偎着坟茔轻轻飞舞、直至风倦舞怠才又慢慢向四周散落开来、零落成泥。
宋君鸿瞅了一眼坟前的墓牌,上面以行书缕刻着几个大字:大宋义士鄂朱山之墓!
为了任务的保秘性,岳霭即便在逝世后墓牌上也没能刻上他真实的名字。
历史上多少无名英雄,可历史真的记住他们了吗?宋君鸿心中感慨不已。
看着手里的祭文完全烧完,宋君鸿又拿起三枝香就着烛火点燃,然后再不说话,只是默默走到岳英身后站好。
在他旁边,早就已经站定了韩侂贵、韩书俊、史福、史珍四人,至于朱强和吴大嘴两位老人家,则一左一右的在六、七丈开外屹立着,他们凝神戒备、目光如炬般地不停搜查巡视着。尽管韩侂贵选的这块墓地在多少兼顾风水的情况下也已经选址得十分偏僻了,但为了保密性,韩侂贵还是请二老在附近巡察以防有细作出现。
岳霭的身份并不能泄露,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着他们接下来的任务都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波折。
这是韩侂贵绝不愿意看到的。
岳英站在最前面,端起墓前的祭酒一一挥洒着,然后才缓缓跪倒,把额头紧紧的压触到积淀了千年万年的厚厚黄土上,千秋易过,这片大地上埋葬过多少英雄?它可知今天的华夏儿女们依然要为了家国千秋的梦想而一代代的去前仆后继,奋战不休?英儿并不知道那个答案,他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的确已经下定了决心,“咚、咚、咚”,缓慢而有力的连续三拜,他身后的一众人等也都跟着祭拜,然后大家陆续走到坟前把香升上。
宋君鸿注意到,英儿今天虽然一直很悲戚,便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来。望着他那显得有些坚毅的面膛,宋君鸿突然发现:英儿已经有些大人的样子的。
当身边唯一的亲人离开后,他就再也不是可以任意撒娇的孩子了,大概从那一刻起,英儿开始便开始长大。
是不是每一个成长的过程,都要从接受这个世界的残酷开始?宋君鸿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询问自己。
英儿似也注意到了宋君鸿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又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宋君鸿也点了下头,不再言语。
二人都知道双方的心意,便也就都放下了心来。有时你若能有机会与一个人经历了一些事后,就会变得更加容易的互相信任,也更加容易的心意相通。
此时,在外巡察的朱强、吴大嘴两位老人也开始返了回来,一起走向坟前进行了简单的拜祭,英儿侯立在墓旁,待他们也升完香后,走到众人的面前再次深深一揖,“英儿再次谢诸位帮助敛葬爷爷之恩。也在此便向诸位告别了,从今而后,山高水远,望诸位善自保重。”
任务紧急,韩侂贵虽说是可以让朱强陪着他在路上缓行养伤,但却并不允许其在原地徘徊、浪费时日的。
何况,爷爷去后,这里也没有他的亲人了。葬完爷爷,此地也没有再让他留恋之事了。
岳英才长吸一口气,所有的时光往日,所有的少年情怀,在此时一并做个了结吧。
从此以后,他便要作一个昂首挺胸出去闯荡世界的岳英了。从此以后,没有了爷爷的保护,他却要深入虎穴,作一个在虎狼口中探手拔牙,在剑戟丛里铁胆穿行的岳英了。
黄龙党诸老上前告辞时并无如许诸多小儿女之态,只是谨慎而隐晦的提示了岳英几句。吴大嘴把为他调好的伤药交到他手里,又向朱强仔细的交待了几句后,也退开了。
随后宋君鸿上前张了张嘴,他突然发现饱读了十年诗书的自己,纵可以随时出口诵读出大量的锦绣文章,却不知此刻该跟英儿说些什么。他强装作从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却随后又低下头轻声说道:“你爷爷临终前让我照顾好你,你这趟北行,我也不知该是不该。若你有个闪失,君鸿对令祖不免心中有愧。”
岳英答道:“死生在天,也没什么好怕的。但岳氏数代的义勇遗风,却不能在英儿手中给断了。其实这几日中宋大哥对英儿多有照顾,英儿心里省得的。不管来日祸福如何,大哥对我岳氏都可算是有恩无愧的了。”说罢他轻轻拍了拍宋君鸿的肩膀,宋君鸿也不再说活只是也拍了拍岳英的户膀,他们的肩膀同样单薄,却也同样越来越坚强,无须多言,此时男儿肝胆,两相坦照!
英儿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如果说他这些日子中唯一收获的些微暖意,便是结识了宋君鸿这位虽然文弱却可称之为侠胆的兄长。
史珍有些伤感的上前说了好些保重的话。英儿低头听着,矜持的一一点头答应了。对于史珍在激战中的相救之情他大声的表达了感激之意。尽管对于宋、史、韩三人复杂的感情纠缠一时也感郁结,但此时以他的立场却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了,只是借着与两人把臂聊天的功夫里悄悄地把两人的手往一起叠了一下,不成想两人腾的一下子像是遇上烙铁一样的一触就迅速躲开了。史珍有脸再次变得通红,宋君鸿也是一阵尴尬,好在两人背对着韩书俊,这短暂而暧昧的一幕,并没有被韩书俊注意到。
韩书俊也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他在前几日的战斗中腿部受了伤,即便有吴大嘴的及时诊治而不至残废,却也是一两日间无法迅速的好转的。尽管腿部的伤口仍有些微痛,尽管这两日吴大嘴的唠叨已经快让他的耳朵起茧子了,但他还是很高兴。这次出来,让他遇上了很多事情,并且这些危险的事情在韩书俊眼里还有着那么点“好玩”!他不仅可以以此经历在回京后摘出其中可能不太涉及党内机密的情节,再添油加醋后向朋友们来大肆吹嘘,更可以借此向自己的父亲证实:自己这个幺儿还是有那么点用处的。
当然,这次擅自行动,还让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如眼前的岳英。所以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上前来告辞一下。可是他既没有宋君鸿和岳英之间的关系那么铁,关心的话语也都让史珍抢先一步都先说完了。于是他吭嗤了半天把脸憋的酱紫才终于说出一句:“那啥,吃好!喝好!睡好!”
史珍噗哧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剑鞘尾端捅了捅韩书俊的腰眼,“除了吃就知道睡,你当人家也和你一样,都是属小猪的呀!”
宋君鸿则一下子把眼瞪的老大,把韩书俊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确认他和后世某一个长着猪腰子脸的东北艺术家应该还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韩书俊挠了挠头,欺欺艾艾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点儿啥好,但这趟出来能认识你们我还是很高兴的。”
史珍笑着抢白道:“当然喽,一路上我们几个人的好吃的、好玩的都让你一个人抢去了。”
韩书俊不好意思的笑了。
宋君鸿笑道:“其实韩公子古道直肠,率真见性,足谓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哪!”
韩书俊叹了口气,说道:“直肠、率真什么的有什么用呢?在众人眼里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其实父亲倒是希望我能变得更加稳重一些,像我四哥那样……”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宋君鸿,又叹息着说:“亦或是就像子烨兄你这样的。”
说到这里,他的嘴里难免寡寡的有点酸味。为什么不论是自己尊敬的父亲、还是怦然心动的史珍,喜欢的却都是宋君鸿这样的人呢?
他们为什么不更欣赏自己一些?或者为什么自己不是像他一样的人?亦或者,这世上会喜欢自己这种性格的人又在哪里呢?
宋君鸿苦笑,越是稳重的人,受过的伤也往往越多。而过于稳重的人,往往都失去了梦想自由的翅膀,他看着韩书俊说道:“其实你并不知道,我有多么得羡慕你的性格。也许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直肠、率真这些品德的美好和可贵之处了,只希望到时你还并没有失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