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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韩侂贵并没有来的及从容的与宋君鸿打招呼和契谈,因为岳英刚下楼便已经一眼瞥见了他爷爷的棺椁,急切地抢步就奔了过来,他也只好先去招呼这位身份特殊的英烈遗孤了。
“逝者已矣,贤侄尚要节哀。”韩侂贵在旁边摆出了一个长辈应有的样子,拍着岳英的肩膀劝慰道。
可当你的亲人离去,这“节哀”二字真做起来又哪有说起来的那般的容易。岳英抚着棺椁边沿的手颤抖的如在骤风中无法静止的枝叶。别后莫相见,一见更断肠!
“英儿!”“贤侄!”众人看了他的样子,急忙的都围了过来,生怕再出现如昨天那样哭昏过去的情景。
“我没事!”英儿抹了抹眼角又一次汹涌的眼泪,却对韩侂贵坚强的重复道:“我没事!”回头又朝不放心紧跟在身后的宋君鸿和史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才又继续扭头端详那已然被放置于棺椁中的爷爷。
岳霭那些在战斗中身体上留下的伤口和散乱的须发都已经被史福和朱强经过一晚上了给细心的擦拭、打理好了,两只因毕生握枪和铁锤而布满老萤的手也被交叠置于胸前。此时躺在棺中的岳霭,神情坦然而安详,仿佛只是在睡着了一般。
恰似置身在这棺木之中后,便再也不用理会世上的种种纷扰杂事了。
棺椁是用上好的柳州楠木造就,正面材头上以极细腻的刀法刻画着种种碑、厅、鹤、鹿,厅旁还有种种松柏掩映,祥云绵遮,甚是精良华贵。寿材还订作大棺形制,仅棺壁便厚达六寸,思来便知价值不菲。只是孙英尚不知道,这已经是士大夫阶层才能使用的葬仪了。
岳霭自幼避祸隐居于乡野之间,虽然秘密加入黄龙党后的位阶也算作极高,但却必竟从没有在朝庭中正式任过官职,仍只是布衣白身,本来是并不适合使用这种棺椁的。但史、韩两家敬其是岳飞之后,如今又是为国事殉身,所以在选择寿材时毫不犹豫的便订购了这种级别的高档棺木。
岳英看着棺木中的岳霭,心中五味杂陈,心想爷爷生前素有英雄之志,不屑于做一个庸碌的富家翁。所以一生仅以报国为念,不慕荣华,不置闲钱,磊落隐居,但也清寒自若。个中苦乐,有几人能知?此刻岳英看着韩侂贵买回来的锦缎寿衣一阵悲怆,心想这大概是爷爷这辈子唯一穿过的绫罗绸缎吧?
岳英抚着棺椁回身向众人跪倒,缓缓嗑了个头,哽咽着说道:“本来爷爷的身后事,应该是我这个做儿孙的来操办,如今却劳烦诸位前辈和兄长、姐姐代为了置理,还照顾救治我这个没用的人,英儿无以为报,就在这里给诸位恩人磕头了。”
史、韩两家诸人急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吴大嘴当先说道:“娃娃你这样做不是在臊我们吗?岳元帅可是我们大宋一等一的英雄,听闻得他们父子于风波亭中为天下概然殉难时,我们大宋的子民谁不是扼腕叹息、恨不能以身相代?如今岳元帅壮志未酬而舍身先去,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平常也只能在他灵前置杯烈酒,空洒点热泪罢了。能为岳家人做点事,我们都感到很欣慰。你爷爷有种,更无愧于‘岳飞之子’四字,我们也都是佩服的紧,理当将之尊崇、为之厚葬。”
韩侂贵也在旁接口道:“岳氏一族为国事前赴后继的忠义之举,足以感彻天地。待将来驱除胡虏、扫荡奸党后,这份精忠之举也总有一天要上奏天听,请圣君天子再另加厚恤,届时举国同吊、极尽哀荣,我们今日这点事情又算的了什么呢?”
岳英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我岳家四代忠义,不是为图那些劳什么的虚名或厚赏。我与爷爷只不过是想完成先祖遗志,救北边华夏子民于胡虏铁蹄之下,全大宋河山于支离破碎之中。爷爷生前常说此愿若有一日可以达成,俺们岳氏一族就可了无遗憾,便宁愿解甲归田园,林泉相伴老了。”
韩侂贵点点头道:“岳氏高义,在下等都是感配的紧。贤侄有此胸怀志向,也足慰先人。假以时日好好磨练,当必成大器的。”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只是眼下却有点事情,仍尚需要贤侄一起商量下。”
英儿擦擦眼泪躬身一揖,“有什么事情,请韩家伯伯直言。”
韩侂贵道:“其一,令祖父离逝,人当以入土为安。但不知是往相州汤阴的岳氏故乡处迁葬,还是往黄梅大河镇后迁聂家湾令祖父兄弟当年避祸隐居之地迁葬?”
英儿说道:“不必移来移去了,就在此地下葬即可。”
韩侂贵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要知道华夏子民,尤重宗庙家族之情。故有“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民间古谚。每当亲人去逝,只要条件允许,就算千里万里,亲眷也总要扶灵返乡来安葬之。
彼是故土,生于斯长于斯,不管你将来建功立业于何方,死后总是要返乡埋骨于斯的。届时家乡孕育你长大的青山绿水,会再次将你拥入怀抱,慰藉离魂,使之安然长眠的。
可是岳英居然说就在这里随便找个地方就给下葬了!?韩侂贵唆着嘴唇不接话,只是暗中琢磨岳英是否是因为年纪太小还不懂事,亦或是悲伤过度,所以一时有点神智不清楚。
岳英很快就明白了众人的疑虑,说道:“我爷爷在世时就曾多次和我说过,他自从黄梅大河镇走出来那一天起,就做好了不能生返那里的准备。必竟大丈夫四海为家,所为之事又无比凶险,哪里是埋骨之所真不好说,说不定哪一天就倒哪某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沟中了。”说到这里,岳英的眼中似又有泪水溢出,他抬袖拭去,继续说道:“所以爷爷说,他既已决心不做一个老死床榻的田舍翁,那么也便就不在意身后之事了。将来不管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葬了便是。只要我们的事业能够有成,则山河复光,无处不是大宋之土,也就无处不是故土了。”
众人闻言无不喟然,宋君鸿抚掌叹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无处不青山。岳老前辈襟怀真是远迈常人啊!”
韩侂贵这时抬头说道:“好!既是令祖已有遗言,那我们便在这郊外找处地方下葬吧。待日后光复之业有成,再行迁葬。”
这事便算告一个段落。宋君鸿刚想移步,却发现韩侂贵与李、朱二老依然伫立原地,心下好奇,遂也稳下身形,想看看还有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韩侂贵和吴大嘴、朱强一起交换了下眼色,又说道:“此外,令祖仙逝,着实是令人扼腕。但他原本所担负的任务却是极为重要,总不能轻弃了。”
岳英倏的抬起头来:“韩家伯伯放心,我岳氏做事,向来有始有终。”
韩侂贵笑道:“贤侄志气可嘉,只是令祖这一去,怕是这边的任务执行就要不得不断了。”说到这里,他看岳英的脸色似有点变,便温言又说道:“不管怎么说,令祖孙也算为国尽了力了。不管事情成不成,这份心力大家是都看到的。只是眼下我们却需要另找一个人来重新继续本任务。”
“另找一人?找谁来?”英儿闻言一惊,踏步上前,紧张的问道。
“找谁来接替还不确定,必竟令祖撒手人寰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而这个任务又太重要,所以让谁来接任我们还需要回去好好商量一下才行。”韩侂贵微摇了摇头,却是目光中透着紧张盯着岳英道:“不知那个物什贤侄可曾遗失?”
“那物什我的确是知道在哪里,可是我不会交给你们的!”岳英突然扬头小脸说道。
韩侂贵微微变了脸色,但岳英必竟是岳帅之后,又兼新遇丧祖之痛,他也不好发作,只能继续温言劝道:“兹事体大,还请贤侄莫要意气用事。”
不想岳英仍是不肯让步:“这东西我谁也不给。我知道这个事情有多么重要,可这事不仅是党内事,也是天下事,更是我岳家事!所以怎么处理,我岳家亦有权决定。”
韩侂贵是了解这事的真相的,自是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惊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事的内情。”他踏前一步,以几乎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问道:“你知道多少?”
“全部!”英儿的回答让他吃了一大惊,必竟这是党内的高度机密之一,即便如史灵松、史福之类的高端成员也多不知情的。
看到韩侂贵陷入了沉思,岳英突然说道:“这个任务也不用再延请别人,我自会接着做下去的。”
韩侂贵并有没搭话,而是继续在脑子里飞快的盘算着,对于岳英的请缨他跟本就没有放到心上去。笑话,这任务有多么重要,说出来都能吓死个人,怎么可能会答应仅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去执行?
再说了,若是让金国知道了我们派一个孩子出马,岂不是要笑我大宋无人?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
史福与一众小辈一样不知内情,自也无从插嘴。而吴大嘴和朱强在别的事情上或许还可以端出长辈的架子来说道韩侂贵几句,但涉及到此事,韩侂胄却是全盘托负给自己这个弟弟处理,二老也是不敢多嘴的。韩侂贵沉吟着不肯出声,别人也就同样干站着,场中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压抑之中。
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韩侂贵的答复,岳英也有些着急了,拉扯住韩侂贵的袖子就欲央求,韩侂贵的眉头倏的紧了起来。
宋君鸿见状赶紧上前把他拉开,他早已经看出韩侂贵可能只对自己的族人关心能多人,对外人则是个面温而心铁之人,英儿的央求多半没用,反而徒添泪水罢了。于是先把他拉开两步,提示道:“这事儿若是重要,那就更要好好说话了。你若有什么可以担当此事的本领或优势,不妨说出来也让韩家伯伯听听,让他考虑一下?”
他这话一说,一贯想学习兄长礼贤下士之风的韩侂贵也不得不放下矜持,做出点倾听点的样子来,尽管他的心里根本就不以为然。
岳英感激的看了宋君鸿一眼,尽量先稳定下情绪又简单理了理思路,才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任务虽也可以请别人出马,却远没有我岳家人出担任效果更好,想来这也是当初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让我爷爷来承接这任务的原因吧?我曾祖的子孙,虽也另有几房,却是都处在朝中奸党的监控之下。而同样隐居的我四爷爷一家,却是人丁不旺,此事试问又舍我其谁呢?”
“可你必竟还是一个孩子!”韩侂贵悠悠吐出一口气道:“实在不行,要是也只能请非岳氏的人员出任,那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岳英大声的反驳着。
对于他这个抗议,韩侂贵甚至连反驳都认为没有必要。岳英今年十五岁,党里早有资料存档,他在出发前也都是查阅过的。可十五岁的人,也比还穿开裆裤、玩泥巴的人大一点罢了,能岂能与大人一起等同视之?
韩侂贵不愿同意,其他的黄龙党人们就都不肯吱声,当英儿求助的目光望向自己时无不纷纷的错开了目光去。
英儿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宋君鸿,虽说都是相识日浅,但与宋君鸿必竟相交能多一两日,两人又几番一同并肩经历生死,心里也更让他愿意亲近些。
不过同样让他失望的是,宋君鸿虽然没有像别人一样回避他的目光,却也缓缓的摇了摇头。
英儿的目光黯淡了。
宋君鸿心里也是一阵无奈,他并非是不想帮岳英,但在场的所有人中,他是唯一的一个非黄龙党的“外人”。虽然韩侂贵一直闪烁其辞没有明说这项任务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很明显应该是黄龙党内的极重要之事。在这件事上,黄龙党人不像匪帮一样将他这个粘惹上身的人给灭口已是极度宽容的了,又怎么可能会容他在这件事上有置喙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