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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家里的气氛依然沉闷。自打把饭菜端上桌后,大柱和石头父子俩人便耷拉着脑袋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慢慢叨着,全没了往日狼吞虎咽的劲头儿。菊子便寻思着能说些什么来打破下这令人压抑的气氛。可还没等她张口,屋外突然传来一嗓子熟稀的喊声:“大舅哥、菊嫂子,你们在家吗?来开开门!”
“是妹夫?可他怎么大晚上的上山来了?”菊子娘惊讶的问。山林不比县城,别说猛兽毒蛇潜伏,就是有个恶人歹徒也喜欢趁着夜色深林行事,所以,一般只要到了晚上,宋大柱一家都闭门不出,更惶论外人前来了。
大柱第一反应就是春柳出事了。不待菊子起身,他便自己一个虎步先奔了出去。打开院门一瞅,反而愣住了。
因为眼前随着郑小六前来的,还有白天时在郑家学堂里的那位老者。
随后出来的菊子和小石头也呆住了,直到经郑小六的提示,才慌张地把老者请进屋里。老者也不客气,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形,笑问道:“原来主人家尚在用饭,我一个老头子半夜上山,不知能不能也讨碗饭菜吃?”菊子急忙端来一幅碗筷,然后有些局促的搓着手,家中清寒的四壁和吃食多少让她有些难为情。老者却似并不在意,夹起一块腌制的野菜端详了一眼,说道:“主人家不需为难,老夫也曾混迹过行伍,当年千里行军、一日两夜粒米未进我也都忍受过,相比下来这些已经是蛮好的了。”然后面不改色的送入了口中。看到众人奇异的眼神,郑小六便主动开口把老者做了一番介绍。
原来,这老者名唤郑知庆,是郑家族长郑知芳的堂兄,因排行十八,族里间多以十八叔相称之。郑知庆自小聪明,不管是学识还是勤奋劲头都远超于同辈众兄弟,于是一族之人也对之期待甚高,全然当作家族振兴的一颗新星来培养。这郑知庆也确是不负众望,仅十五岁就轻取县里的童试,取得贡举秀才资格,十八岁在举人考试中得中解元,并解送当时宋朝的京师开封,眼前着参加会试,得中进士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不想时运不济逢上金兵南侵,靖康国耻。郑知庆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从昔日同窗的尸体堆中爬将出来,面对着一片断壁残垣禁不住的失声痛哭,无数的少年意气、美好梦想在一刹之间化作了满目荒凉,这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后来,他潜回南方家乡,却无意于汲汲功名,毅然投笔从戎,加入了定国军承宣使韩世忠的抗金队伍。甚至参加了决定南宋著名的卫国战役“黄天荡”大决战,因为敢打敢拼,又有学识,在军中倒也升迁极快,累功作赞军校尉,挂六品勋衔。但后来在一次战役里受到重伤,而辞官回家休养,调养了多年,一身伤病慢慢才得以恢复,只是腿部某处长成了死筋,落下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毛病。族长知其学识,所以请动他为本族学堂的教书先生。郑知庆为能在子侄辈中多挑选培养些俊杰之才,也就概然应允下来,这一干,就转眼又是十八年了。
听着郑小六把这番往事娓娓道来,郑知庆像是回想起了当年四处戎马的岁月似的,放下手中的竹筷,望着窗外沉寂的星夜出神,托起已经开始灰白的胡须喟叹了口气,缓缓吟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宋大柱夫妇并不知道他吟的这首词里是什么意思,但却也为他吟诵声中的悲壮慷慨之气所感染,看着郑知庆的眼中已经不由自主地多了些敬意。
小石头却是知道这是抗金英雄、著名儒将辛弃疾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心想此二人都经历过这一山河破碎、军马奔驰的岁月,所以在这方面会有强烈的共鸣,也一定是对局势的变化有着巨大的焦虑。此刻英雄就站在身前,不禁胸膛中热血上涌,站起身来,恭敬的说道:“老先生这一番忧国忧民的情怀感人至深。自古以来每当我华夏民族到了危急关头,一定会有仁人志士们站出来扶危救难,义之所在,虽死不悔。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最后结局如何,他们都是英雄。千百年后,史书记得,子孙们也必都记得。”
这番话一说完,郑知庆豁的转过了身来,一双本已浑浊老迈的双目像是要爆出星火来似的盯着小石头,说道:“果然出口成章,眼界豁达。人传你是伏虎小罗汉如何了得,我本以为只是乡野妄谈,不曾想你还真是有些奇异常之处。”
他走回来施施然一坐,盯着小石头继续问道:“你说你想读书?”
“是的。”
“你说你要为华夏之崛起而读书?”
“是的!”
“你不想做官?”
“不是不想,但读书不能纯为做官。否则官当的再大也不过是个米虫罢了。读书是为习礼仪、懂道理、明是非、知担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真正的士的精神。”
“说的好!”郑知庆拍案喝了一声采,忽然疑惑的问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张载先生之言,你一个小小猎户家的孩童竟也得知?”
“张载先生是本朝大儒,其理念传诸于天下,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都时不时的有人提上几句。小娃娃以前听说书人提起过,觉得很有道理,也就记下了。”小石头现编谎话,如果再不济,他就只能往和尚道士托梦那扯了,谁让他还担着一个伏虎罗汉下凡的唬人名头呢。
郑知庆倒没深究,只是眼前的孩子让他有着一种看之不透的奇异感觉,越发的有兴趣的问道:“那你说的为中华之崛起读书何解?”
“自金人南侵以来,占我河山,杀我百姓,宋室目前虽得以偏安一隅,但外有强盗之敌,我仍年年纳币滋养之;内有朋争之党,百姓流离哀号而贼寇四起,国家民族存亡与否,旦夕难测,此谓多难之秋。我听人说昔日战国时楚国为强秦所灭,楚人时刻怀有复仇之心,誓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等血性执着,岂是小家小户之念?楚霸王项羽年少时随叔父项梁学剑,曾对之曰:剑,一人敌,不足学,要学,则学万人敌。我今欲读书,亦做如是观。谋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光耀,而是中华千年绵绵不息的精神与灵运。所以读书,就要是系天下百姓为念,以天下兴亡为试金石,磨砺我的擎天宝剑!”
这当然不是一个五岁孩子的言语,而是他作为一个三十岁男子的报负,一个拥有对历史发展所知深深忧虑和对这个民族多苦多难的悲悯。在这个时代,他不用为考英语四、六级而发愁,也不用为在公司中谋一点小小的奖金而营头钻脑,但他在这个时代,同样要有需要去面对的担当的事情,他的力量尽管微不足道,但他相信这是值得他去做的事,故虽千万人,吾往矣!
宋大柱夫妇此刻面面相觑,他们完全听不懂小石头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这孩子今天有着很明显的不一样,像是突然长大、变作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小石头此刻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藏拙不如一搏。郑知庆踏月入山,必有所待,或许这是他改变命运的难得机会。小石头进前一步,长揖到地:“我对这世界仍是所知有限,对前途仍是感到迷惘,有心无力、有志难伸,请先生教我。”
郑知庆捋了捋胡须说:“好,孺子可教,不枉我深夜上山一趟。”转头对郑小六说道:“郑家学堂一直只为族里子弟传书授教,外族子弟,唯至亲请托方可。你既然是他的姑父,那明天就去和族长请说下,我这关算是过了,按规矩每月往族里交三贯钱学费即可。”
听了他这几句话,宋大柱一家原本兴奋的脸又暗淡了下来。三贯?这笔钱对于富户人家可能不算得什么,但对于贫困如宋大柱家者,不谛于一个天文数字。宋大柱可以为了四贯钱去冒者生命危险捕捉黛蛇,三贯,又会给他们的家庭造成什么样的负担?
郑知庆一看他们的脸色就已经思忖明白这家人的顾虑,笑着说:“族里的规矩我不好改,要不你来學堂做做帮工吧。我最近老觉得学堂里乱点,你要是能活动,每天早早去,帮我把屋里简单泼扫下,我授课时,你要累了,自然也有多余的桌椅给你坐在一旁休息。我的书本纸笔,你也随时可以帮我收集整理。我跟族长说说,每天再支付你六文钱工钱,可好?”
“好,多谢先生。”小石头大喜过望的赶紧应承下来。精明如郑小六也已经听琴听音的明白了过来,笑呵呵的对宋大柱夫妇说:“恭喜大舅哥和嫂子,十八叔这是让小石头每天都去旁听上课,还不要钱。”
宋大柱夫妇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激动的直欲哭了出来,当下命小石头整衣下拜,咣咣咣连磕了三个响头算作拜师礼。郑知庆也不推辞,安然的接受了,只是淡淡的说:“鬼谷子之授苏秦张仪,计然之授范蠡、文种,得其良人也。我今晚也效法先贤一次,老朽虽不才,我平生所学尽可传付与你,只望你时刻劳记今夜之言。”继而又问道:“我听说石头是你乳名,可有大名?”
“还没有,请先生帮着取个。”宋大柱夫妇这回学乖了,赶紧打蛇随棍上。
“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难得你虽生于燕雀之家而有鸿鹄之志哉,那么这个孩子今后就叫君鸿吧。志诚君子之君,千里鸿鹄之鸿。”
“嗯,先生,听说城里懂得识文断字的人也都有个表名儿,要不先生你也帮着起个吧。”菊子娘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也忙掺和了一句。
“唉呀,娘,取字是要等到举行成人冠礼时才进行的,现在就管先生要有点早了。”宋石头偷偷拉了下菊子娘的衣角,小声提醒道。
菊子娘立刻羞的满脸通红,山林婆娘,她哪懂得这些啊。
看到她窘迫的样子,郑知庆生性爽朗,也摸着胡子笑道:“打小便先取好字的先例也不是没有过。嗯,你们若就是想要,我便先替你取好一个,待长大冠礼时沿用即可。”他寻思了一下,又说道:“就叫‘子烨’怎么样?鸿者,高飞大雁也,烨者,光明也。”
“宋君鸿、宋子烨,嗯,这名字好!”郑小六在旁连声的附和叫好,央告道:“十八叔,干脆下回我再生娃儿,你也帮我取个吧?”
宋大柱高兴的连夜奔到地窖中,挖取出自家酿制的野果子酒给郑知庆和郑小六二人满满的倒上。郑知庆也表现出了惊人的豪爽和随和,酒人碗干!
亥时四刻,郑氏二人醉醺醺的在宋大柱的小心陪送下出门回家了,郑知庆提着宋大柱夫妇非要赠送的二斤腊肉自嘲道:“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今日我也算是见贤思齐了。哈哈哈~”小石头依在篱笆院门边目送着他们在微凉夜风里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去,直至身影已不可见,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回家,而是看着天上清亮的星星,胸中似有无数的思绪往复翻涌。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门边伫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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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絮语:以后为行文方便,男主角以后在自称和对外的称呼上一概使用正式的名字:宋君鸿和宋子烨,但在宋大柱夫妇的口中,对儿子仍会以石头乳名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