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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城。
南国增来的援军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小小一座雁城,因不战而降,而显得没有什么变化,府衙大老爷亲自将辰军的主帅接进自己的府邸中,让出所能让出的一切,俨然一副俯首称臣的姿态。
这是和守城将军短时间内商量出来的权宜之计,这一仗,不打是输,打了也是输,可普通百姓在乎什么气节,他们只在乎活着,降,是保全百姓性命最有效的办法。
如果辰军真的言而有信,降者不杀的话。
赵知身当然是言而有信的,不仅不杀,且并没有要求封锁城门,想要逃难的百姓尽管逃去,一座小城,陆陆续续地快被搬空。
赵知身守着一座空城,回想起此刻京都里的繁华。
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从门后走进来,身上穿的仍是夷人的装扮,银色的饰物,图样鲜艳但款式简单的裙裾。少女捧着茶,高举过头顶跪在赵知身身边,用不太纯正的南国口音低低地问候,“将军请用茶。”
“这茶里有毒。”赵知身放下手中的书卷,将杯盏接过来,放在面前的桌案上,没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少女一瞬失神,举着托盘的手臂颤抖着,终于垂落下来。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仿佛一只倔强不屈而又待宰的羔羊。
赵知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想杀我?”
少女依然紧紧咬着下唇,思考了良久,终于用夷族话说道,“我的叔伯和兄弟,都死在鬼军的战刀下。”
她说着便哭了起来,少女的眼泪总是特别的惹人怜爱,清澈得仿佛清晨凝在花蕊上的露珠,携着隐隐的芳香。
赵知身抬了一瞬手,差点就抚摸上少女的乌发,但终究不太合适,于是停了下来,他静静地说,“你要为他们报仇。”
少女点头,携着哭腔“嗯”了一声。
因为感到报仇无望,因为视死如归,所以才面对敌人诚实。
赵知身喜欢这样诚实的孩子,淡淡一笑,道:“如果这世上的事情,都可以用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来解决的话,就不会有战争和人心叵测,报仇是一定会付出代价的,不是自己的血,就是无辜之人的血,可是如果能够轻易放下仇恨,生存的意义应该是什么?”
又是淡淡的一笑,仿若安慰一般,“我是一个坏人,你想杀我,你没有错。”
“可是我杀不了你。”少女伤心地哭起来,最让人心痛苦的,不是心怀怨恨,而是求而不得、无能为力、问心自愧。
赵知身终是在少女的乌发上抚了抚,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某人的影子,淡淡地道:“我给你机会,等到你认为你可以做到的时候再出手,不要再做今日这种没有意义的傻事。”
赵知身说着,将那杯有毒的茶水随意地泼洒在地,仿佛就此一抹带过,转眼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说了一句夷语,是“烟”的意思。
赵知身在口中念了念这个字,道:“云烟,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转眼看向几步外的副将,“把她留下,对她好一些。”
看着云烟瘦弱的背影离去,赵知身站起来,走到门外,负手仰头,看着黄昏时分天边的浮云,今日的云彩很薄,仿佛一剑就能刺出一片明媚的晴天。
遥想起那一个晴天,塞外的山崖边,眉眼弯弯的少女,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第一次向他说起自己的名字。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他一直都在找她,韩国王室最后一条活口,那个和他一样,心中潜藏着滔天的仇恨,凝聚成坚石一般,她会是他的同类。那时他也是正当风流的年华,过着漂泊的衣衫褴褛的生活,他本以为找到同类,他就会不再寂寞,可是她还太小了。
她说,“絮,我的名字。”
赵知身看着天边深深浅浅的浮云,静静地说,“渺如浮絮,自在云间,以后你就叫做云间。”
她笑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十分可爱,“云间……好听。”
空荡荡的奉城中,赵知身目光悠长,云间,你一定要撑下去啊……
……
醉月楼里,云间打扮成男人的模样,嘴唇上还贴了两撇八字的小胡须,云间不喜欢这样的装扮,她觉得其他人又不是傻的,是男是女还能看不出来。
这胡须贴得不牢靠,稍微大口喘气,就有飘下来的风险,云间蘸了一点茶水在胡须上,重新贴回脸上,懒懒地发着牢骚,“太假了。”
“不假的,小孩子不都长这模样,以后在外面,你就叫我哥哥。”师子钰挑着眉道。
云间干干地假笑,十分怀疑师子钰的智商,你家哥哥毛都还没长齐,弟弟就能看见胡须啊,除非是太监。
师子钰有钱,选的是上好的坐席,似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并没有叫花娘过来陪伴,只有李慕游跟着坐在一旁。
台上仍是莺歌燕舞的一派好景象,耳边能勉强听到,有人在聊夷地的战事,说可惜珺王殿下走早了一步,夷地这场仗打起来必是要比霍北更精彩的,那战功领回来,也会更好看一些。
又有人说他一个从没有领过兵的,真要去打辰军,弄不好就是有去无回,这辰军来路实在可疑,要是宸王殿下在就好了。
辰军,云间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他们说的究竟是哪一个“辰”字,古往今来,即便是草莽结义犯上作乱,都会想当然地给自己寻一个师出有名的旗号,莫非前朝旧国,就是当朝上下几代蒙受过冤屈的藩王之类,难道这么快就有人开始顶着宸王的名号开始招摇撞骗了?
可这夷地刚打起来的时候,宸王还没倒啊。
云间正想着这些,听见师子钰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抱怨,“哪有什么彩头,唱歌跳舞斗诗斗文的,无趣死了。”
云间也发现,醉月楼近半年的经营情况似乎是不太好,当年的四大花魁,除了几乎不接客的盈盈,已经一个都不剩下了,年轻的花娘青黄不接,看见几个生面孔,应该是这一年新挂牌的,模样和风采皆是平平,远没有隔壁潇湘馆来的生机勃勃。
方台上正在表演的是绣儿,唱唱歌跳跳舞,一舞快将奏罢时,对着云间几人所在的方向,十分刻意地舞了舞袖子,俨然是一副招徕相邀的姿态。
云间还不知道绣儿和李慕游的那档子事,只以为绣儿这动作是使给自己看的,她的确就是想要来找绣儿。
绣儿一向耳朵灵嘴巴大,整日浸淫在花楼里,听到的风声雨声自然十分丰富,将这些丰富的碎片拼凑起来,也就大概能知晓眼下的局势了。
待绣儿退场,云间正在想找个什么理由摸出去,李慕游先寻了个理由遁去无踪,便又只剩下云间和师子钰两人。
云间急忙说,“我要去小解。”
师子钰用一把泥金小扇敲打着桌沿,“你连一口白水都没喝,有什么好解的。”
云间旋即改口,“大解。”
师子钰转转眼珠,“不行,我得跟着。”
云间瞪他,师子钰道,“你这身装扮,去女厕会被打的,那你要是去男厕,总得有个给你望风的。”
云间点头,“有道理。”
师子钰不知道,这花楼里的茅厕是开两扇门的,为了防着有些下等花娘不规矩,在茅厕里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向一些穷鬼交代了,这另一扇门是用来抓奸的。
但实际上姑娘们知道这扇门的存在,也就不敢在茅厕里做这件事情,便是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
云间前门进去,后门出来,师子钰自然是傻傻地守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防着他看见,她猫着腰走了好长一段,才拐去了绣儿的房间。
那房门是开着的,像是有意在等什么人来,且没有点灯,很周到很周到。
云间轻手轻脚地摸进去,模糊中寻找绣儿的身影,却听到房里女子娇柔的声音,唤了一声“李公子”。
云间身子一缩,暂时退出房门,躲在窗子下悄悄地向里面望着,绣儿朝门边走了几步,又失望地退了回去。
看来她确实在等人,但等得似乎不是自己。
可这大约也不耽误什么,确定房中没有其它人,云间正想再次进去,便听到一丝响动,又先藏了起来,那位李公子便来了。
原来就是李慕游。
这便不太好了,李慕游是师子钰身边的人,云间倒是也没急着走,缩在窗下懒懒地听着,如果李慕游能说出什么关于长公主府和师子钰的事情来,那是再好不过的。
先是一阵你侬我侬亲亲我我,也没什么意外的,再接着嘛就是一阵“嗯嗯啊啊,嘶嘶哈哈”,云间心里泛起了嘀咕,感觉一直听下去有点不太地道。
刚转身想走,扭头看见师子钰鬼一样黑着的脸,乌黑的眼珠将她瞪着,逼着云间缩了回去。
窗里传出来的声音仍是一派春情,云间小声地说,“咱们走吧?”
“你就不想听?”师子钰反问。
想听个鬼啊,老娘又不是没见过,师子钰低低狠狠地道,“我也想知道,李慕游跟着小爷是图的什么。”
“还能图什么,升官发财呗。”云间说着想走,被师子钰用胳膊绕住脖子,重重地按下来,“太恶心了,你得陪小爷一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