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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微,金阳城外将将天亮,孙炽行走在潮湿的小道上,露水沾湿了他的鞋面。山林中有一间小院,院子里无序地摆放着狩猎的工具,几只蓄养的小鸡悠闲地踱步。
孙炽推开门走进去,在地上留下浅浅的鞋印,看了一眼蜷腿坐在床上的子姝,眼睛里露出无奈。
他脸上扔戴着一方黑色的三角面巾,面巾的遮挡使他的呼吸显得有些粗重。孙炽走到子姝一旁,将带来的包子递去她眼前,子姝轻轻地看了一眼,就将眼神收了回去。
自从被这个陌生的男子从静慈庵掳到此处之后,子姝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心里有些害怕,但也明白怕也没用。刚开始,她一直怀疑这个带着面巾的男子,是高荜手下的人,将自己抓到这深山野林来,大概又是要玩某种特殊的情趣。
可是两天过去了,也没见到高荜过来,只有这男子守着自己,中间将门锁起来,离开过一次,半夜三更又回来了。
这两日都没受什么折腾,少女的脸庞和装发都是完整而美好的,只是没怎么吃东西,显得憔悴了许多。
孙炽又将手中摊开的食物在她面前轻轻抖了抖,子姝仍是看也不看一眼,孙炽便也没有其余的办法,走到桌边,扯了块方布铺上,又从怀里摸出一些东西来,大多是女子的衣物,甚至还有一套崭新的亵衣。
孙炽打了个包袱,再次送到子姝面前,见子姝不接,便动作还算轻地放在她的身边,又摸了包银两放下,终是开了口,道:“这些银钱够你在任何一处安身置命,带上这些,你走吧。”
子姝忽然抬头去看那人,只看到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那眼睛仿佛笑一下,就能下起一场绮丽的春雨来,可他无论说话还是看着自己时,都没有一丝的表情。
走?
子姝本有些不解,又忽而无声的冷笑,她能往哪里走,醉月楼从来没有逃得掉的花娘,因为沈玉眉在金阳城之外每一处必经的驿站茶肆,都有过打点,她失踪了两日,找人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那些关口,要走,不过自投罗网罢了。
子姝想明白了,原来这不是高荜的人,很可能是醉月楼里某个眼红她的花娘,为了算计她施的一计。
子姝笑起来,笑得格外冷淡,孙炽还是第一次看她笑,竟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她没说什么,只拿了那些银两,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从孙炽身边走开,沿着小路,一步步地朝山下走去。
那是回城的路。
说到底,子姝还是不敢逃的,尽管她做梦都想离开那个地方。也尽管她活了这么多年,都不明白自己是活给谁,活着该干什么,但她很明白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
倘若真的要逃,也应该在更有把握的时候。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渐渐平坦下来,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子姝看到城门外长长地排了许多人,正在一个个接受官兵的排查。
现任金阳府尹梁是宁官袍在身,满脸严肃,急急地带着衙卫往城里走去,一路小跑,额上已浸透了汗水。
子姝的脚步忽然停顿,眼里闪着复杂的光,怔怔地望着城门。
片刻之后,子姝继续抬脚向前走去。孙炽一直远远跟着,见她回城的心意已决,仍打算做最后的一点努力。忽然冲上去,将子姝拉开到一旁,带着些愤怒,却又十分克制地问:“你为什么不走?”
子姝没费什么力气就摆脱了孙炽的拉扯,她自知自己一个小女子,跟男人硬碰硬绝不是聪明的做法,仍笑吟吟地道:“这位客官,小女子是城中醉月楼的知音,既然收下了客官的银钱,侍奉客官两日也是理所应当。小女子这便要去向鸨母复命,将银钱上交给园子,客官若是还有别的吩咐,便到醉月楼里来说吧。”
说完,嘴角仍弯着恰当的弧度,柔柔施了一礼,转身向城门走去。孙炽仍不死心,又一把拉住了她,这一次拽得子姝有点疼。
“金阳城中风声骤变,庆王与宸王之间已成剑拔弩张之势,你必须走,走得越远越好!”孙炽严肃地道。
子姝的嘴角抖了抖,他说的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子姝想起云间曾经跟她聊过,有一种脑袋有病的人,会在心里编纂一个本子,将自己当做本子里的人物,侠客、匪盗、甚至是皇帝,自己便照着本子上演,自己演还不够,还要拉着别人一起演,实是叫人没有办法。
此处靠近城门,周围不时会有官兵走过,孙炽蒙着面,若是让官兵留意到了,难免要上来盘问,于是与子姝对峙时,孙炽的眼神一直飘忽不定,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桃花眼中的桃花眸,像春风中摇摆不定的花蕊。
子姝越发怀疑他是个神经病,而对付神经病的方法,就是顺着他的意思来。压着心里的紧张,子姝道:“好,我走,我不回去了,你也千万不要再跟着我,行吗?”
孙炽轻舒了一口气,妥协地点了一下头。
子姝确定这疯子已经安抚下来之后,转身选了条路离开,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动静,躲进了一片树林,又往前走了很久,来到一片枝杈荒芜之地,正是城外仅有的一处乱葬岗。
一方低矮的坟包前,子姝忽然跪了下来,挂着泪道:“阿娘,女儿不孝,来看您了。”
子姝在那坟前一哭就是很久,待到天色有了些要转暗的意思,确定那蒙面的疯子没有躲在某处偷窥,才抹掉了眼泪,转身还是要回城里去。
可孙炽不看到她彻底离开金阳城,仍是不放心的,只是既然有功夫在身上,想让子姝不发现也并不难。他不知道子姝祭拜的究竟是何人,待子姝离开后,走近了去看,也没在那坟包上看到一块哪怕是木板子刻的墓碑。
扭头又跟了上去,见子姝还是在往回城的路上走,耐心已经快要耗尽,打算直接给她打晕抗走算了,刚要出手,便被迎风而立的白衣男子挡住了去路,这新来的男子脸上戴着一纸银箔面具,虽是男子,说话时语气中却天然透着一股慵懒的媚态,“在下受人之托护卫这位姑娘安全,阁下若是还要纠缠,就要先问问我手中的金扇了。”
孙炽将桃花眼眯了眯,看着子姝离开的背影已化作一个白点。
是槐花社的人,惹不起。
……
“孙炽?”
荻花苑里,云间狐疑地看着赵知身。
那孙炽昨夜她还见过,就是在师子钰的生辰宴上,尽是一副趋炎附势的谄媚模样。但云间对孙炽的了解,也仅限昨日那一面,对他父亲孙岩的了解倒是更多一些。
这孙家父子原本都是韩国人,当时孙岩在韩国任工部侍郎一职,庸庸碌碌,没什么大作为。韩国沦陷,朝曦公主代表韩国王室归顺南国后,南帝假仁假义地要给那些韩国旧臣安排官职,孙岩是头一个站出来的,趴在南帝面前,把自己过往的功过政绩吹得天花乱坠,将一腔真心言得天地可鉴,才又在南国工部捞了个小职,这些年摸爬滚打,终究因是韩国旧臣的身份耽搁了,也就只坐到了统计的位置。
为表自己为南帝鞍前马后的决心,甚至给儿子孙炽另改了一字,唤作良栖。只是那些豪门贵公子们,仍看不起这对父子的作为,便依然将孙良栖叫做孙炽。
原来是那狗汉奸的儿子抓了子姝。
“先生为何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云间问。
赵知身又更了一方她额上的帕子,从容地道:“我本也以为孙炽是与高荜串通一气,将子姝抓去为难。但探来的消息是,孙炽对子姝礼遇有加,只是子姝不太给他面子。如此看来,带走子姝应是出于好意,我猜是因那反词之事。”
“先生的意思是,反词之事引起了一些韩国旧人的注意,那反词的出处模棱两可,他们查到了子姝这一层,便怀疑子姝与韩国旧室有关?”
赵知身微笑着肯定云间的推论,道:“或许是孙家父子仍有些良心在的吧。”
云间冷笑,“焉知他们不是怕韩国旧室卷土从来,头一个报复的便是这些卖国求荣的鼠辈。呵,孙良栖,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
赵知身的眼底晕开悲悯怜惜的涟漪,“你会这么想,我也没什么可说。”
“先生认为我该怎么想呢?”云间的冷笑渐渐凝住,自顾地道:“当年萧沙关一战,我父苦守城门数月,眼看退敌在即,是谁打开城门,将混入硫磺的粮草放进城来,整座萧沙关,数十万兵士百姓,全部葬身火海。朝曦门一役,又是谁泄露了守城军阵,朝曦姨母带五千精锐奇袭,除了她本人,连一匹马都没有活着回来。当真是战乱使得人心溃散,还是南帝早已觊觎中州,部下暗属蓄谋已久,只等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不信。”云间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死寂,“良禽懂得择木,但绝不会认贼作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