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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两金的店子位于扬州城暗巷内极深处,面上就是一普普通通的打铁铺,铺子中几个帮工穿着粗布麻衣,将厚布绑在腰间,围着风箱与火炉忙活着。柳云懿与阿婴甫一跨门,铺子里几个帮工便警觉地抬了抬头,但眼见刚一瞟见进门的是柳云懿与阿婴,便又将头给低了下去,看也不看道:“掌柜的在里屋。”
柳云懿咧嘴一笑,也不嫌这些帮工面色冷淡,拉着阿婴嘻嘻哈哈的就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一进里屋,柳云懿就能闻着一股浓郁醇厚的酒气扑鼻而至,抬头一看,便能看到一中年汉子正醉醺醺的半卧在一张太师椅上。那汉子眯着眼,胸臆间有大滩酒渍,手中还握着一白玉酒壶,此时脑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口中嘟嘟囔囔的哼着沙哑而不成调的曲子。
——这人,正是柳云懿要寻的那八两金。
看见八两金这醉醺醺的模样,柳云懿咧嘴一笑也不奇怪,大大咧咧地便拉着阿婴在八两金身旁寻了把椅子坐下,伸手从将桌上用于下酒的鲊脯抓了把在手心里,边吃边说:“八两金,你这习惯可得改改,我可少见会有几个人会在大白日里醉成你这幅模样。”
八两金微微睁开眼,一见柳云懿的模样便笑了:“哟,我……我道是谁,这不是柳小哥吗?”
他将手中那看着便知精致华美的昂贵酒壶粗鲁地往桌上一放,伸手从捏了条鲊脯扔进嘴里:“你也知道,这么些年了,我婆娘去得早,膝下也没个子嗣,也就这么点儿喝酒的喜好了,若连这也不许,那我还有个劳什子的活头?”
柳云懿嚼着鱼干,笑道:“可你这开铁匠铺的,大白日师傅就喝醉了,也不怕将客人赶跑,到头来没生意?”
这一话一听,八两金便笑了,他咧开了嘴,笑眯眯地将脑袋凑近柳云懿,好似在讲什么秘密似得开口:“柳小哥,做这个行当的,可从来不怕没生意上门的。”
这话说完,八两金的嘴里的酒气就喷了柳云懿一脸,不等柳云懿开口,他就先开口哈哈大笑起来。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左右我也是些小本买卖,赚点银钱罢了。不过……柳小哥难得来了,不如陪我喝上几杯?”
“别别别,你这酒我可喝不起。”柳云懿被酒气喷了一脸也不恼,而是连连摆手,朝那精致的白玉酒壶瞟了瞟,笑道:“一般人做的小本买卖可喝不起你这醉仙酿,你若有心,倒不如等会儿少扣我些金器来得好,就你这两杯酒,只怕都抵得上金子了。”
这话一出,八两金却连连摇头,脸上收起了笑意:“柳小哥,这可不成,我若请你喝酒是一回事,融金扣量却又是一回事了!我八两金,正是因为无论何时,无论何人的金器,经我手后都得十去其二,所以才有这么个外号。这是规矩,规矩不能乱!”
说这话时,八两金面色肃然,不带半点调笑,似是极为认真,看着柳云懿也愣了愣,没成想在这事儿上八两金竟如此执拗。
半响,知道这是八两金的规矩,柳云懿便也没在和八两金多做争执,咧嘴笑了笑,从怀中将赵允初的金牌给掏了出来。
“闲话先别谈了,今日找你也是刚得手了件小玩意儿,你且帮我融了,我估摸着,这牌子的分量也该够给我爹办个热闹的六十大寿了。”
柳云懿笑着将金牌递了过去,八两金接过去,在手上掂量两下,也哈哈大笑的回道:“你倒是有心,想来你爹爹若是知道你这份孝心,也定心中宽慰。嗯,这牌子的量倒是足了,哪怕削减去我这儿的工序钱,也够你在扬州城给你爹办上一场了!”
说着,八两金将那牌子在手上翻过来看了看。
这不看还好,这一看……八两金的眼眶立时瞪圆,入了头颅的酒也被吓醒了一半!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那牌子仔细摸了摸,而后另一半的酒也因惊骇而吓成了汗浆,滚滚而下,半点醉酒的模样都没有了。
原本八两金是用一只手轻佻的接过那牌子,现在已变成了双手将那牌子小心的捧着,甚至他的两只手都有些抖,仿佛那金牌上压着千重山。
他一把将金牌塞回了柳云懿手里,不等诧异的柳云懿说什么就狠狠一摆手:“我不问你从哪儿来的国子监的牌子,但这活计我接不了,我这点小生意惹不起国子监里的那些贵人!”
柳云懿愣了愣,随即一声嗤笑:“亏你八两金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号的人了,怎么这般胆小?当初你这儿打的招牌可是不问来由,不问出处的,怎么见着这国子监的一个牌子就给吓成了这幅德行?”
八两金冷哼一声:“这可不是我胆小,你可知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一个破书院吗?”柳如懿眼眉一挑。
八两金白她一眼。“若是普通的书院便也罢了。这国子监可是皇家书院。那里面的学子哪个家里不是位高权重?”
柳如懿也白他一眼:“就几个当官的,你怕了?这可不像你八两金的作风。”
八两金呵呵一笑。“你带来的这块腰牌可不是当官的敢带在身上的。这国子监的腰牌分成三等,一等的金牌,只有皇室子孙才能佩戴。”
阿婴接过话:“这么说,那名公子莫非是皇……”她还没说完,就被柳如懿的眼神阻止了。
八两金也不关心这腰牌的原主人是谁,“总之,拥有这块牌子的人,必定跟皇室有不得了的关系。我八两金虽不怕冒犯官府,但这皇室我是万万不敢碰的。这不止是掉脑袋的事,严重之,更可能株连九族!”
此番话,令柳如懿和阿婴也面如死灰。但生米已煮成熟饭,偷也偷了,还能还回去?
见两人不语,八两金好心提出建议:“柳小哥,我劝你一句,这东西要不你赶紧物归原主,要不你赶紧找个地儿将这物件给处理了,否则……这东西怕是要给你惹来杀身之祸!”
见八两金这郑重的模样,柳云懿心中也彻底慌了,原本她没觉着盗了赵允初金牌这事儿有多大要紧,可此时眼见连官老爷家盗出的金器都敢融的八两金连碰都不敢碰那牌子,她这才觉得这牌子在手中变得愈发得沉甸甸了起来。
只是虽心中有些许慌乱,但柳云懿却还是梗着脖子冷哼一声:“国子监又如何?你怕他们,我却不怕!”
八两金见好话说尽柳云懿也不听,这时脸色也冷了下来,冷然道:“你怕不怕,我管不着,但我却不想与这事有半点瓜葛!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这你拿这牌子来我这儿的事,我当不曾发生过,但你现在却不能留在我这儿了!赶紧给我走,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你!”
没成想八两金翻脸会如此之快,柳云懿狠狠一咬牙:“成,走就走!阿婴,我们换个地儿,我就不信这偌大一扬州城,就没人能融这么个破牌子!”
说着,柳云懿拉着阿婴拔腿欲出门。
这时,八两金眼神忽然闪了闪,眸子如老猫般眯了起来:“慢!”
柳云懿顿住,回头:“怎么,回心转意,又想融牌子了?”
八两金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笑眯眯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柳云懿身前:“牌子我不敢碰,但你脖子上这玉佩……却是个值钱的好物件,怎么着,愿不愿意换两儿钱花?”
柳云懿狐疑的看了八两金一眼,低头将无意间从衣领中露出的玉佩捏了起来:“你说这个?”
“对对对,就是这个。”此时凑近了看,八两金越看这玉佩眼神中的光就越是亮灼:“怎么样,卖吗?”
柳云懿摇了摇头:“这个可不能卖,这物件我自小便戴着,多少钱都不能卖。”
八两金砸了咂嘴,叹道:“那倒是可惜了,这玉我一看便知是宫中之物,无论品相还是工艺,都乃上上品,在我这儿最少都能值千贯铜子儿!怎么样,千贯铜子儿,够你在扬州城里寻个地界置房购地,过上安稳日子了,只要你现在愿卖,我这就叫人去筹钱给你!”
千贯铜子儿?!
阿婴听得眼睛都发直了。
她这辈子可都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钱,莫说一千贯,就是百贯钱她都不曾见过。最近见着最多的钱,就是打劫张万豪时,他身上带着的那几贯大钱及一两金子。
可那一两金子至多也只能换来十贯铜子儿,与这千贯钱哪里能比得了的?!
她扭头看向柳云懿,却见柳云懿半响都没出声儿。末了,叹了口气,道:“不成,这玉佩我若是卖了,我爹爹怕是要打死我。”
眼见柳云懿不卖,八两金登时又将脸上那一点笑容收了回去,没好气斥道:“不卖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老子跟你聊风花雪月不成?给我出去!”
说着,八两金便不由分手地将柳云懿与阿婴二人给赶了出去!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柳云懿与阿婴站在铁匠铺外的巷口,心中都有些悻然。
柳云懿将那熟悉至极的玉佩从脖子上取了下来,对着烈阳看了看,随即便叹了口气,又将其戴在了脖子上。
她是觉着这玉佩极熟悉,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旁的阿婴可不这么觉得。她之前虽也见过柳云懿戴这玉佩,但一直都不曾近前瞧过,今日这玉佩被八两金开价千贯铜子儿之后,阿婴这才上了心,趁着柳云懿将玉佩对着阳光时,凑到一旁仔细地看了看。
这玉佩柳云懿并未太过细心打理,上面此时已有些许污渍遮蔽了原本的光泽。可就在放在柳云懿随手将污渍抹去后,这玉佩迎着白日阳光便绽放起光华,那光泽仿佛温婉的暖泉开始流动,鹅黄与牙白两色在其中流转不惜,玉佩上雕琢精致的凤凰几要展翅乘风,就此升于九天之上。
仅这一瞬,阿婴便知道,方才八两金为何愿开出千贯铜子儿的天价也想从柳云懿手中将这玉佩买下来了。
也是八两金眼光毒辣。
她与柳云懿相处这么长久的时间都没怎么注意这枚玉佩,可八两金跟柳云懿说了没两句话便发现了这枚玉佩,更能一眼断定这是宫中才有的物件。
等柳云懿将那玉佩重新戴好,阿婴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柳柳,方才八两金断言说你这玉佩乃是宫中才有,你……怎么会有宫中的玉佩?”
柳云懿想了想,回道:“这事儿我也不知,只听爹爹提过,说这玉佩我出生时便戴在身上,兴许与我的身世有些关联。”
“与你的身世有关联?”阿婴愣了愣:“能和皇宫扯上关系,柳柳你的身世可够神秘的……”
柳云懿叹了口气:“哪有神秘不神秘这么一说,保不齐说这玉佩只是出了个意外落在我身上而已呢?”
虽是这么说,但柳云懿也中也多了几丝如云絮般的迷惘。
自柳云懿懂事以后,她爹爹便将她的身世告诉了她,同时也将这枚玉佩交给了她。只是这玉佩她念着情分戴了这些年,也没见如奇志文书中写的那样,有个什么自家人看见她这玉佩找上门来的。
她的身世到底是如何,又缘何会被她爹爹捡到……对她来说都是个氤氲而无法触碰的谜团。
见柳云懿神情似有些低落,阿婴便也不再提她身世,转而问道:“这金牌八两金也不收,我们现在……该拿它怎么办呢?不如……丢了?”
柳云懿想了想,干脆将那金牌一把塞进了怀里,一副不惧天不畏地的模样:“管他那么多呢?既然到了我手上,就没有丢出去的道理!左右那丢腰牌的人也不知晓我们姓甚名谁,我就不信他们能把你我从这偌大的扬州城里给翻出来!”
“可是……”
阿婴还想再劝,可柳云懿却挥了挥手打断了她:“好了,与其忧心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倒不如我们先去寻个馆子找些吃食。反正如今身上也有些钱了,不如去打打牙祭,好好的祭祭五脏庙!”
说罢,柳云懿便拖着阿婴找了家热闹的酒楼坐了进去,用她们从张万豪那劫来的那些个钱财把平日里见不着,吃不着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上了个遍。虽说吃的也不是什么野味奇珍,但也算仗着有钱在手,好好地满足了一次口腹之欲。
今日这两人忙了一响午,都是滴水未进,颗粮未食,如今早已饥肠辘辘。
二人进了酒楼便找了靠窗户的雅间,虽都穿着粗布麻衣,但胜在模样俊俏酒楼的店家也就没有多想。只是后来瞧见柳云懿与阿婴见着吃食那表情,让店小二心头忍不住疑窦丛生,生怕这两位是来吃白食的,上了菜都不敢走,眼巴巴的等在一旁,直到柳云懿先结了饭前才敢心满意足的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酒足饭饱,阿婴坐在椅子上分外惬意地打着饱嗝,拍着肚子喟叹:“这一趟,真感觉把上辈子的份儿都给吃回来了。”
柳云懿翘着腿儿,坐在窗边,嘴里衔着根筷子,嘴里含糊不清道:“早知道方才说什么也得从你嘴里将那珍珠鸡给抢下来,带个食盒给我爹爹打包点儿带去尝尝也好啊。”
阿婴瘫坐在椅子上,吃饱了饭,只觉得一股子倦懒就如暖阳般笼着周身,动也不想动一下,但口中还是哼了一声,道:“那也没见你吃的比我少啊,那珍珠鸡最后不还是大半都被你给吃了吗……”
柳云懿嘿嘿一笑:“那不是因为都下筷子了吗,总不能给我爹带些剩菜吧?那他老人家得怎么看我?”
阿婴斜眼望去,半响,叹了口气:“反正如今手上的钱也还够,你不如再找店家买个食盒,再买些吃食给你爹爹带去不就成了吗。”
“说的倒也不错。”柳云懿点了点,便将店小二唤了过来,准备再花钱让他去准备写吃食装着带走。
可就在此时,酒楼外却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杂吵声,柳云懿好奇的伸脖子望去,便见着街上不知何时已经涌上了大批人潮,那些人仿佛赶集般呼朋唤友的朝着一个地方跑去,不多时,就连街上的摊贩都少了许多,更有些铺面的店家连铺子都给关了,也随着人潮而去。
柳云懿奇了,唤来店小二问道:“小兄弟,你可知这街上是个什么情况?这还没过年呢,这光景怎么跟大家伙都赶着去上头香似得?”
店小二顺着柳云懿指的方向望去,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赔着笑道:“原来这位爷不知道?今日是吕秀吕老爷子为他家的掌上明珠办招亲的日子,这些人……不是去参与招亲,便是去看热闹的。”
柳云懿愣了愣:“吕秀?吕老爷子?你说的莫不是我们扬州城的那位首富吕老爷?”
店小二颔首道:“正是那富家翁。”说着,店小二的脸上也泛起一丝羡慕期许的色彩:“若是能当吕老爷的乘龙快婿……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可不是吗,传言扬州城的铺面、耕地,流通的铜子儿银钱,十之三四可属于这位吕老爷。他手指缝里就是掉点渣滓出来,都足以轻松写意地让一户人家过的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