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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珝撩开衫裾, 不疾不徐地迈入正堂。他背对朝阳, 逆光下颀长挺拔的身影宛若镶了金边, 熠熠夺目。“煞神”,眼下他唯有“神”了……
归晚第一次觉得这场景如此好看,愣住了,直到这位“神”冷清清地目光投来, 她才缓过来,随即, 心乱不已。
如何不心乱,要知道除了自己和苏慕君, 他可是知道真相的唯一人。
老太太见孙子来了,端然道:“今儿怎这么早回来了?”
“一早访友没去府衙, 这会儿回来换官服, 偶听嬷嬷提了几句东院的事,便过来瞧瞧。”
老太太点头。“内宅里的事,由我们这妇人把握便好,你不必操心。”
江珝淡笑。“祖母和婶母把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 孙儿自然放心, 只是听闻您孙媳也在, 怕她初嫁,总有不妥的地方。”说罢,又瞟了归晚一眼。
老太太明白这个孙儿不会无故而至, 便把胡泰的事道了来。江珝闻言全程冷漠无甚表情, 唯是偶尔望向伏地的胡泰。
“……这畜生非说是吃了不干净的糕点才闹出这事。糕点是睦西院的无疑, 至于这药是哪来的,便谁也说不清了。这不,慕君道这糕点是昨个给你媳妇,让她带给你的……”老太太叹声。
“她昨个是给我带糕点了。”江珝淡然道。归晚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抬头望向他,四目相投,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接着道:“是玫瑰酥和胭脂凉糕。昨晚孙儿没用晚饭,得亏她送来了糕点,我多食了几块,余下的都给官正吃了。”
说罢,他看了眼官正,官正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归晚可算舒了口气,朝他笑了笑。看来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她方才还以为他会讲出实情来,要知道一边是怀有宿怨的新妇,一边可是曾有旧情的青梅,孰胜孰败,一目了然。她下意识看看苏慕君,只见她盯着江珝的脸都绿了,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江珝作证,这事也算结了,既然和归晚无关,那必定是睦西院的问题。云氏啧舌连连,宋氏神情不屑。睦西院,两个寡妇加上满院婆子丫鬟,连个男人都没有,存这东西,是何心思?说出去还不让吐沫星子淹死。不要说外人,便是家里也要讲究一番。
梅氏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极力镇静道:“请母亲放心,这事回去我定然会查个清楚。”
“大嫂。”宋氏拨着腕间的金镶翡翠镯子,冷唤了声。“人都在呢,何必回去查,眼下不是更好。”
这话也就是宋氏敢说。平日碍着江珝的面子,大伙对梅氏隐忍纵容,然此刻抓住了把柄,可不得泄泄火。二夫人是个团和的人,这会儿却也低头不语只当没听到了。
梅氏尴尬,窘得僵住了一般,只得望向老夫人。然老太太一个字,让她心彻底凉了——
“查!”江老夫人拐杖一震,喝声道,目光凌然扫视儿孙。
这药必然是给某人吃的,不管是不是江珝,此行之恶劣公府绝不能容!
闻言,梅氏脸色都变了,苍白惨淡。见她容色陡变,胡张氏心下了然。她随夫人二十几年,揣度主子度日,太了解主子的脾气了,梅氏一定与此事有关。
胡张氏心哀,怎都没想到会栽在自家主子手里。可她也明白梅氏并非有意,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要怨只怨她贪小便宜。且她更懂,若是梅氏倒了,自己必然受牵连,儿子便更无挽救的希望了,因为不管是不是被下药,他毕竟铸下大错,没有梅氏,谁能保他。
胡张氏心里纠结,五官扭拧。她左掂右量,心一横,猛地伏地,头磕得砰砰响,哭嚎道:“是我,都是我,是我鬼迷心窍,干了这无耻的事。”
这话一出,大伙怔了,宋氏喝道:“这罪也是你个奴才能顶的!”
“不是奴婢顶罪,这真是我做的。我儿快二十了,连个媳妇都没说,我知道他惦念月橘,可那丫头嘴上说非我儿不嫁,几次三番地勾搭我儿为她做事,却对婚事推三阻四。眼看我儿为她都快魔怔了,哪个为娘的不心疼,于是便择了这么个法子。可没成想,菊月姑娘是真心不想嫁给我泰儿……”
“娘,你可害死我了!”胡泰嗷地吼了一嗓子,吓了胡张氏一跳,她抱着儿子道歉,却被胡泰扭着肩膀甩了出去。
“那这药,你是从何而来的。”云氏追问。
“上次大夫人头疼,我出去买药,找江湖郎中配的。”
“可还有?”
“没了,都用了。”胡张氏摇头,说罢,猛地扑在梅氏脚下,嚎道:“大夫人,我对不起您,但我儿是无辜的,他不知情,都是我设计好了的。您生我的气可以,万不要生他的气啊。”
话一出,梅氏如何不懂,她盯着脚下人,佯怨道:“你在我身边二十几年,谨小慎微,怎也会做出这般糊涂事来,害人害己啊!你求我有甚用,去求老夫人才是!”
胡张氏闻言,赶紧拉着儿子伏在了老夫人面前,
老太太冷漠地瞪着二人,瞧不出镇定下是何情绪,然半晌,她凌然道了句:“胡张氏施以家法,赶出府去。胡泰……送官!”
胡张氏当即傻眼。大魏律法,“□□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是罪责成立,那可是绞刑啊!便是酌情也定要流放,流放之路险境重重,还不是死路一条!胡张氏不甘嚎啕。
梅氏也急得不知所措,劝道:“母亲,事已至此,若是送官,那传出去月橘如何为人,不若家法惩治便罢了。”
江老夫人闻言,盯着梅氏,忽而冷哼,道:“主子管不了,连个下人我也管不了吗!”
一句话,梅氏惊住。老太太这分明是打狗给主人看!她定是知道这件事胡张氏是在顶罪。梅氏再不敢多说,任几个力壮的婆子把胡张氏母子拉了下去。
哀嚎盈院,直到二人被拉出前院,仍依稀可闻……
这事暂且消停了,江老夫人言累,遣儿孙散了。这戏看得大伙好不尽兴,总算瞧见梅氏吃了一次下马威了。
众人离去,江珝和归晚也该回了。经过苏慕君时,归晚驻了一步,苏慕君瞪着她,低声阴测道:“那糕点他到底吃没吃,弟妹比谁都清楚。”归晚盯着她,勾唇冷笑,贴在她耳边鄙夷道:“这糕点是为谁吃的,大嫂心里更清楚。”昨晚自己一走,苏慕君便出现了,若江珝果真中了药,发生何事的可就不一定是自己和他了。
苏慕君呆住,比起被戳穿的恨意,她更窘,羞得脸色通红。
她越是如此,归晚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冷哼一声,转头追上江珝,陪在他身侧去了……
二人回到檀湲院,一入正房,归晚便跟了上来,恬声道:“将军可是要换官服,我帮你?”
江珝回身冷看了她一眼,拒绝的话刚道唇边,却被她眉眼间的盈盈笑意拦住了,他顿了顿,淡然颌首。
归晚乐不得地应声,这还是他第一次许她帮他更衣呢。
她麻利地接过小婢递上的官服,为他穿上。大魏官服圆领右衽,系带在他右肩颈处,归晚拈着系带灵巧地绕了起来。江珝下颌微扬,棱角分明的脸透着股不经意的冷傲。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余光里那双小手就在眼底晃动,嫩白莹缜,像一对上好的脂玉,系带拉紧时小手指不经意碰到他下颚,冰凉滑腻,连触感都与玉无差,竟让他心莫名一颤。
江珝努力想要忽略这种感觉,于是清冷地问了句:“你与那糕点,到底有无关系?”
话一出,归晚的手僵住,就僵在他下颌处。她仰头盯着他淡漠的脸,心里莫名有点酸:“将军这是不信我了?”
相信?没理由,昨晚吃的什么他自己能不清楚吗。不相信?也不至于,不然他不会帮她。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他总忍不住朝她靠近,所以想给自己寻个理由罢了。道是她的殷勤,她的算计,自己才会如此,而并非动情。
比如这件事,可能也是她的手段之一。
他垂目瞄了一眼她。小姑娘秀眉紧蹙,满眼都是掩不住的怒意,可嘟起的红唇却平添了一抹娇憨。她没反驳,而是使劲地拉紧了他颈脖处的系带,恨不能勒住他似的,恼道:“有关系!”
江珝低头。
归晚手没停,继续去了腰间,为他扎那条螭纹玲珑玉带,只不过动作里带了怨气。“当然有关系,便是有人故意在那里下了药,想要我带回来给你,若非我察出异常把那糕点扔了,今儿受审的可就是我了,我还能给你穿衣,你早把我踢出门外,顺了人家的心了!”
小姑娘讲话还真不客气,这几天他发现她胆子越来越大了,在外面温良娴淑的,对自己可是什么都敢说。不过她的这种不避讳,倒也没让人多反感,娇嗔软怒,听起来跟撒娇似的。
他心里如是想,面上却压着,谑语道:“照你这么说,还是有人要害你了。”
小姑娘正抱着他的腰,把手里的绶带环了个圈,哼了哼,不忿道:“这府里又不止你一个人讨厌我。”她头正低着他胸前,气息幽幽,呼到他胸口,长了腿似的瞬间窜了进去,他心莫名一紧,漏了一拍。
“我何尝说过我讨厌你了。”他声音轻了几分。
她扣上了玉带,再次仰视她,满眼都是不相信。可随即她笑了,璀璨若星,一只小手指勾住他的玉带,朝他凑近,眼看着下巴都快抵到他胸口了,红润的樱唇乖巧道:“那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不怨我了?”
又停了一拍,江珝故作镇定地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垂目理了理腰带上的佩玉,低声道:“我又何尝怨你了。”
哟,还没怨呢!洞房第一天就把自己甩下,连续几天不和自己说话,他怨气可大着呢。归晚怎突然发现,这七尺将军,竟也有小孩子赖皮的时候。
不过小孩子好,小孩子最好哄了。
她又上前一步,把最后的鱼符挂在了他的腰间。望着鱼符,她头再次轻轻抵向胸口,他并未抵触,归晚抚着那鱼符锦袋轻叹了一声,兰气幽幽。“不怨就好,往后的路那么长,我可不想夫妻成陌路……”她喃喃着,像风中呓语,荡入了他心。
江珝心越跳越快,竟有种沙场上战鼓擂响时的澎湃,不,比那还要让人热血沸腾,也更缠绵……
她若不是余怀章的女儿该多好……
他几次伸手想去安抚,终了还是收了回来,唯是垂目望着她,道了句:“只要你踏实本分,一切都会好的。”
归晚仰头,眼前人神色淡若水,矜贵清冷得依旧不容亲近,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霎,她似乎看见他清傲的唇角挑了挑。他是对她笑了吗?
眼见他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她淡淡笑了。
对,小孩子好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