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油尽灯枯命多艰

莫若秋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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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室。

    两道身影先后落地,矮瘦的身影擦着地面滑出十数步远。

    剑光清寒,闪过一抹抹的厉光。

    矮瘦身影长剑一侧,箭步而起,转瞬已是到了那高瘦男子的面前。高瘦男子眸光一凝,冷冷的盯着对方,当对方的剑芒近在咫尺,他忽然抬手,手中长剑迎面而起。叮!干脆的响声在斗室之中回荡,一缕缕光芒在彼此视野中飞溅舞蹈。

    汗水,从矮瘦身影的额头淌落下来。

    高瘦男子纹丝不动,单手拎着长剑,凝视着对方。只是,他看似轻松,握剑的手臂上经络却是浮现出来。

    咯铮的一声,高瘦男子手臂一动,长剑向外一推,对方踉跄后退了几步。然后,高瘦男子箭步窜了出去,然后抬脚一脚踹向对方的胸部。矮瘦身影面沉如水,虽然喘着气,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当那一脚到得身前,他猛地旋身一侧,一剑随身划过。高瘦男子啊的一声轻叫,整个人立时横飞而出,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这时候,门被推开。斗室内的灯火剧烈的摇晃着。

    矮瘦身影提剑直立,目光冷冷的朝门口望去。

    “走了!”

    门口的人冷冷的道。矮瘦身影一声不吭,默默的走了过去。而倒在地上的男子望着他,眉眼已是皱在一起,他朝自己的腿部望去,一条螺旋形的伤口,如赤焰蜈蚣,趴在那里,他的身上,已满是汗水。门合上,斗室一片沉寂。

    “你差点败了!”甬道里,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老鬼开口道。

    “我知道,”仇九眸光幽幽,道。“我还差一些火候。”

    “你的剑法有了狠辣、刚猛、决绝,”老鬼道。“可就是差了势。你可知何为势?”

    “人之势,剑之势,”仇九道。“便是修为。”

    “剑势一出,天地为之动容,”老鬼不置可否道。“如风有势,雨有势,雷电有势,可摧山,崩天,倒海,震慑鬼神。可凡人修武,何曾有惊天动地之威势,不过是杂糅天地之道,凭个人气势所为罢了。”

    “我明白了!”仇九目露精光,道。

    这时,他们停了下来,老鬼将门打开,侧身让仇九进去。屋子不大,药味浓郁,气雾弥漫。一只很大的浴桶立在屋子的中央。仇九默默的走了进去,放下手中的剑,将衣物一件件褪去,露出那结实健壮的身体,一条条伤痕,嶙峋遍布在体表。老鬼盯着他的背影,眸光深沉,缓缓将门合上。

    甬道旁边,有窗户,窗户不大,却可以望见远近的风景。

    老鬼看的不是风景,而是江湖。江湖多风雨,年岁不能平。虽然他不能插手外间的事,但是外面传回来的消息却不是很乐观。尊者滞留室内,已经有半个月时间了。

    他神情凝肃的望着那远处的云雾,心里在考虑是否要申请外出。若是能为无名斩获功绩,自己在无名的地位自然可以抬升不少。可是,外出是有生命危险的。所以,他在犹豫,一边是荣耀,一边是死亡,两相比较,让他徘徊。

    有人从左边走来,走路像个幽灵,无声无息。

    老鬼收回目光,朝那人望去,眉头微微一剔。

    “怎么样了?”

    那人穿着黑影,披着一件斗篷,低垂着头,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大概在什么时候?”

    “一两天的事。”

    老鬼沉默下来,紧紧抿着嘴唇,眸光阴郁起来。那人从他的身边走过,消失在拐弯处。甬道仿若没有尽头。老鬼的心情不好,担忧与顾虑,浮上心头。回头瞥了一眼,那道门仿佛分隔着两个世界。

    老鬼离开塔楼,径直朝尊者所在的院子走去。夜幕,万物都沉寂下来。院子里有光,是从屋子的窗户投射出来的。老鬼站在院内,屋内的人站在窗前,挥手不知在写着什么。老鬼不急,便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漫天繁星,已有了秋的萧索。

    不知不觉,他带仇九上山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却依旧循环往复一成不变着。有些孩童是他亲自带上山的,比如仇五、仇六等人,可是,这些孩童已经有不少已经不在了。

    生命对于这里,既是一种新生,又是一种毫无价值的草芥。

    大手一挥,轻轻一弹,便可决定那生命的走向。

    “你怎么来了?”

    老人出现在老鬼的面前,面色平静,双眸古井不波,如看破世事。

    “那小子支撑不了多久了!”老鬼道。“我担心他知道后,心性会出现波澜。”

    老人淡淡一扫,从老鬼身侧走过,负手而行,道,“这也是对他的考验,若是连生死都看不开,以后执行任务,他又如何为无名尽忠!”

    “他的天赋很高,”老鬼内心一叹,道。“会成为无名顶尖的刺客。”

    “天赋在高,若是不能斩断红尘,又能如何?”老人道。“莫说庙堂尚且风波不断,江湖这大染缸,若是没有足够坚韧的心性,又如何能生存下来?那些成名的大侠,哪一个不是可以斩断尘缘甚至捐弃自己生命的有大无畏精神的存在?更何况,我们的存在如此特殊,特殊到连私人情感也是不被允许的。”

    老鬼垂下头,眸光暗淡的望着地面。那是他的影子,孤独忧郁,徘徊了几十年。

    “那让他知道吗?”

    “总是要面对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明白了!”

    “我们无需向他隐瞒什么,只要让他知道,我们为他做了什么。”

    老鬼抬起头,眸光闪了一闪。这便是感恩戴德!他点了下头,道,“他会理解尊者的心意的。”

    “不是我,”老人忽然回头,冷冷的盯着老鬼。“是无名。”

    老鬼的心猛然一抽,连忙避开对方的目光,道,“老鬼失言了!”

    老人盯着他看了许久,道,“你在山上待的时间太长了,是该下山的时候了。”

    老鬼愕然的看着对方,心猛地一跳,以为对方要惩罚自己。

    “无影这段时间给我们造成了很多麻烦,我们的收益滑落不少,上面很是震怒,已经先后派遣了五批人马下山报复,可都无功而返。这是险境,也是机遇,”老人望着老鬼。“若是能成,不仅我们这个地方能在组织中的地位赫然提升,更能为你的前途带来莫大的好处。”

    老鬼身体一肃,抱拳道,“老鬼愿意前往。”

    老人点了下头,道,“人手你自己挑,明日便下山去。”

    “是!”老鬼道。“不过,仇九那谁来负责?”

    “我!”老人道。“好苗子不能让人毁了。你下山,我来指导他。”

    老鬼神色一颤,没想到仇九在老人心里的地位如此之高。他内心既是高兴又忧心忡忡。但是,他不敢在老人面前表现出来。

    “这是仇九的福分。那就拜托尊者了!”

    自从训练内容改变,有些人淘汰,有些人留下来,塔楼内外,便无形的沉寂下来。再没了那凝聚在一起的气氛,耿美了那生气与活跃。整个死气沉沉,仿佛每个人都是一只幽灵,独来独往,互不关心。而塔楼,便是幽灵的休憩之所。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雨,雨丝纷扬,天地昏暗。

    气温骤然降低,山顶上已有了积雪。

    寒意凛然,山风呼啸。

    仇九赤着上身站在校场中,双手握着剑,目光盯着剑尖。

    校场四周,除寥寥的黑衣守卫之外,便无其他身影。

    老鬼悄然从他身边消失,已经过去些日子了。老鬼去哪里,去做什么,他没有说,仇九也没有问。仇九对老鬼,内心中没有感激,更没有信任。不知何时,仇九便明白了无名的规则,人与人之间的规则。那便是距离,彼此永远不能走到一起。

    所以,陪在仇九身边的人是谁,对他毫无意义。

    他的身形,整个便投入了武道之中。他不知道最后自己会是怎么样,他只知道,现在只要自己活着,便要日复一日的苦练。

    拔剑,刺,挑,勾,抹,震,崩,一招一式,由慢而快,由快而慢,每一招的挥出,便是十分力道的灌注。渐渐地,他的个子长高了,他的身体结实了,他不再孱弱,不再渺小。他的身上,便昼夜萦绕着一股让人望而远之的可怕气息。

    那是血腥气息,是杀戮的气息。

    他便像是活着的兵器,锋芒永远绽放着。

    地面已经湿漉,雨丝打湿了他的长发,附着在他的身上,密密麻麻,与汗水混融。

    武道,步法,身法,剑法,三者缺一不可。每日的打熬筋骨,便是如此,让这些陌生的东西融入自己身体里,化为身体的一种本能。无招胜有招,因为招数早已化为了身体的机能一部分,每一招的击出都不再徒留痕迹空有外表。

    现在,仇九便有了自己的招数。无论是树林里那具尸体留下的书籍,还是老鬼给自己的那本《封侯》,在仇九的手中都没有了完整的样子。在仇九身上,它们得到了变化,不再死气沉沉。

    阴雨中,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了看似杂乱却带有深奥规律的脚印。

    他结实健壮,个头已有七尺有余。肌肤黝黑,光滑如那打磨好的钢铁;骨骼坚韧,脏腑强劲。无论严寒风雨,他似乎都百病不侵。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他如永不会疲惫的在校场上挥舞。

    一道电光,呼啦一声从云层里钻出来,映衬得大地一片空白。

    雨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仇九停了下来,双耳微微一颤,便听到了远处飞瀑的声音。

    他扬起头,任由雨水落在身上。他再不是那个在逃荒路上如行尸走肉的男孩,也不再是刚上山时那狼狈模样。在这里,即便是那些冷漠的黑衣守卫,也对他蓦然产生了敬畏。

    一名黑衣人忽然从塔楼那便跑过来,手里抱着一件衣裳。

    黑衣人将衣裳为仇九穿上,然后往后退了一步,静静的望着他。

    “有事?”仇九问道。

    那黑衣人迟疑了下,道,“仇十二快要不行了!”

    仇九面色一滞,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然后他箭步而出,闪身从黑衣人身边掠过,刹那已是进了塔楼。

    浊闷的屋子,油灯释放出昏黄的光。

    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药味,不流动的空气,便如那死水一般沉沉。

    仇十二挣扎双眼,眸光没有光泽,呆呆的望着屋顶。

    自从从人群中失去了他的身影,他便再也没有起来过。

    他孤零零的躺在屋子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浑浑噩噩,就这样一日复一日的活着。宛若是行尸走肉。或许,在这浑噩的日子里,他的神魂可以不受束缚的飞向他所要去的地方。在那里,他应该是快乐的。

    他的个子没有变化,身体却是一如既往的消瘦。

    凹陷的眼窝,干瘦的面庞,单薄的身体。他整个人,宛若是只有一口气的尸骸,还保持着生的样子。

    若非仇九经常来看他,恐怕,仇九也会认不出他来。

    这是仇十二?那个纯净青春的仇十二?

    仇九跪在床前,紧紧抓着仇十二的手,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仇十二醒着,大脑也无比的清醒,他如大病初愈一般的笑着。

    他,还是那样的单纯,笑容温和而亲近。

    “我快认不出你了,仇九,”他道。“没想到你长大后会是这个样子。”

    “怎么了,变丑了吗?”仇九压抑着内心的悲痛,问道。

    “不,”仇十二道,“更像一个哥哥了!”

    “可是你却越来越消瘦了!”仇九说完,已是哭泣起来。

    仇十二侧着脸,定定的望着他,他的笑也凝滞了。

    “你知道吗?”他道。“其实我能听见你说话,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能听见。那时候,我就像是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你在屋外说话,我很想回答你,可是,你却自顾的说着,仿佛听不见。”

    “我要带你回家!”仇九扬起头,无比坚定的道。

    仇十二呆了一呆,一滴地泪水从侧脸滑落下来。

    “哥哥!”

    “嗯!”

    仇十二带着泪水的脸,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那笑意中还有满足。

    “即便回不去,”他道,“我也不再遗憾了,至少,至少我死的时候,我的哥哥在我身边。我,我不是孤独的。”

    “仇十二,你说什么傻话!”仇九急道。“你怎么会死!你不会死!”

    仇十二正过脸,望着屋顶,幽幽的道,“快了,我能感觉得到。这次能够与哥哥说话,或许便是佛祖看我可怜,才赐予我一丝力量。我知道,哥哥很痛苦,每日都在担心我,可是,哥哥也要继续走下去啊,不能因为我每日担惊受怕啊!仇十二能在这里,有一个每日关心自己的哥哥,算是完整的了吧!至少比许多人,要幸福的吧!”

    “仇十二!”仇九咬着嘴唇,痛苦的叫道。

    “我很满足,”仇十二道。“真的,我一点遗憾也没有。”

    仇九忽然扭过头,外面空空荡荡,无一个人影。他的内心倏然腾起一股坚定的思绪,然后站了起来。他望着仇十二,无比认真决绝。

    “我带你回家。”

    仇十二望着他,可是仇九已经将他用被子裹住,然后撕下了自己的衣服将他缠缚好,瞬即背在了背上。

    “哥哥!”

    “你说。”

    “没用的。”

    仇九眸光一凝,眉头蹙在一起,严肃的道,“谁说没用,我这就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