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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标师父!”
我转头,看着似曾相识的身影悄然走近。依旧俏丽的脸,灵动的眸子,干净得如同古代毫无污染的蓝天。只是发髻挽起,已是少妇装束,减了几分娇憨,却多了成熟女子的魅力。再次见她,我的心仍有悸动。
容晴容雨本来拉着我的手叽叽喳喳地拼命说话,见到络秀,立刻甩开我,飞扑上前,扎进络秀怀里。我看着络秀对两小儿宠溺地说话,用帕子擦他们的嘴,温柔的神情像极了我记忆中年轻时的母亲。
我有丝伤感。她不叫我“小什”,而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叫“道标师父”。慢慢踱步到她身边,笑着看她:“络秀,四年未见,你可好?”
她抬眼,纯净的双眸在我脸上盘旋,眼里蕴着水一般的柔情。那一刻,我有点嫉妒她的丈夫了。她叫送她来的车夫带两小儿坐上马车,转头对着我恬淡一笑。
“还好。”她的脸颊飞过红晕,头低下,露出玉琢般的颈项。清脆的声音响起,“夫家对我很好,我已有一儿了……”
我一怔,随即释然。她现在二十一岁,在这个时代,的确已为人母了。可是,为何听到她有了孩子,我的心会有点疼?
甩甩头,不该想这些不着边际的,看着她的眼问:“那,容晴容雨交托给你,你丈夫可会……”
她摇头,脸上现出一丝幸福的微笑:“夫家早已知此事,他会对容晴容雨以自己孩儿般对待。”
不由感慨,她真的嫁了个好丈夫。听父亲说,这门亲是她自己选的。那个男人虽然只是品级不高的官吏,却为人正直善良,对她真心以待,发誓绝不纳妾。她这么美好的女孩,的确应该有个好男人配她。容晴容雨交托给她,我和父亲都放心。
“法师病情如何?”
“不太好。”我摇头长叹,“这次恐怕难逃天命。所以法师命我将两小儿托付与你。万一法师有不测,他们俩也不至于失去依托。”
“你放心。容晴容雨是我从小带大,日后绝不亏待他们。”她神情变得严肃,郑重向我发誓。然后,对着我柔声宽慰,“法师吉人天相,佛祖会保佑他的。”
我看着她温柔的脸庞,有些发怔。为什么这么纯净的女孩,在我的时代那么难找到?
她坐着马车离去时,我一直怔怔地看着。对她,心里始终有丝酸涩。我没有爸妈的勇气,冲破时空障碍,勇敢地去牵她的手,只能看着马车越驰越远。
夏日的夕阳下,蝉身躁鸣,几缕凉风拂过,挥不去我的失落。这一别,便再无可能相见。长安没几年又会陷入人间地狱的惨况。我本来想提醒络秀,可是现今的中原大地,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安全的?
想起唐代崔护的诗,不禁怅然。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络秀,希望你在乱世中,跟你的丈夫,容晴容雨,还有我未曾谋面的你的儿子,平平安安……
“道标!”
是个熟悉的声音,我叹气,转头。看着林荫道上飞奔过来的滚圆身躯。四年不见,他比皮球还圆了。
“道标,听说你回来了,我赶紧来找你!”气喘吁吁地奔到我面前,瞪圆眼睛打量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都没变?”
我呵呵一笑:“昨日回来的。”对我而言,时间只是过去了半年,当然不会有什么变化。
道恒挽住我的手臂,兴冲冲地往爸的住所走:“你还没见到师尊吧?他如今身体不适,已卧病几日了。听说昨晚,他召集外国弟子为他念咒,不知今日情况如何。”
“我已见过他了,昨日便住在他那里。”我淡淡地解释。昨夜是我让僧肇召集爸的龟兹弟子,在爸的卧房外念了一夜经。果真惊动了姚兴,他现在正从长安赶来。
“要不是你,我也无法拜在师尊门下。这四年,从师尊处学来的,比我前三十年学到的还要多。”他叹口气,真诚地对我说,“谢谢你,道标!”
“道恒,陛下还在逼你还俗么?”
他长叹出声,郁闷地吐气:“我一直觉得刘勃勃必反。便劝陛下莫要委刘勃勃以兵权,可惜陛下不听。两年前刘勃勃果然反,陛下懊悔莫及,便又来逼迫我还俗从政。若不是师尊劝阻,师兄我也会跟你一样,一走了之。”
姚兴统治后期,朝政一塌糊涂。没有好谋臣,便打主意到道恒身上。道恒虽然表面一脸憨态,却看问题非常精准,只是他心思不在政治上。
“如果陛下还要逼你,你隐匿山林吧。”我隐晦地透露。
姚兴撑不住多少时间了。姚兴晚年,几个儿子在老爸还没死时便争得不可开交。姚兴死后,太子姚泓继位不到一年,便在刘裕攻打下破国身死。这些,将在公元417年发生,离现在只有八年时间。道恒若去隐居,也能免得经历这场战乱。
道恒摇头叹气:“唉,古人有言:‘益我货者损我神,生我名者杀我身。’若逼我太甚,也只能如此了。”
道恒随着我一同踏进爸的住所。大堂里有很多人,爸的卧室外还围着不少人,都是爸的弟子们,面露忧色,却不敢进门打扰爸。
我让道恒在外等候,自己进了卧房。房里只有他和僧肇:他侧卧在榻上,手上拿着经文,还在念诵着,一旁的僧肇奋笔疾书。
“爸!”
僧肇诧异地抬眼看我,我赶紧改口:“师尊,你怎么还在译经!你现在该休息!”
“时日无多了,这《大品般若》还未校对完,总得要做完才好。”他对我温和地微笑,又转头问僧肇:“校完了么?”
僧肇落笔,拂去额上的汗珠,轻嘘出一口气:“师尊,总算是做完了。您赶紧休息吧。”
他却摇头:“去把所有弟子都叫进来吧。罗什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说。”
卧室挤得无立锥之地,空气虽然闷热,大家却无不满之色,都眼圈红肿着看爸。爸的精神不是太好,可能是这几天夜以继日地工作,消耗了太多体力。他让我扶起他的身子,盘腿坐在榻上,对着诸人扫视一眼,开口说道:
“因佛法之故,得与诸公相聚,看来今生难以尽心,只好俟之来世,着实令人悲伤。”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诀别的味道。僧众中有人忍不住哭泣,哽咽着喊:“师尊!”
他悲悯地看着每个人的脸,轻轻叹了口气:“罗什才疏学浅,谬充传译,所译经论凡三百余卷。唯有《十诵律》一部未及删削,存其原本,这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但愿所译经文能流传后世,全都得到弘扬流通。”
众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一时间,哭声充斥着不大的卧房,连我听来,都觉得有些悲恸。赶紧稳住情绪,向他使眼神。
他对我看了一眼,却不再继续讲下去。我有些急了,大声说道:“师尊,你所译经文绝不会有错。你昨夜在佛陀面前发愿: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
我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皆惊叹。脸上的哀戚更甚,不一会儿,哭声更响。爸瞥我一眼,不再说话。我跟僧肇招呼大家出去,让爸好好休息一会儿。僧众们一个个到爸面前磕头道别,然后哭着出门。最后,爸叮嘱了僧肇几句,让他也出去。看着僧肇瘦弱的背影消失,爸的眼里老泪纵横,幽幽地叹息。
“爸,还有别的要带么?”我将装满父母四十多年情缘的木盒放进背包,轻声问他。
他环视房间,眼神复杂,缓缓摇头。
姚秦弘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国师鸠摩罗什卒于长安。
大火熊熊燃烧,瞬间吞没火堆上的躯体。三千僧人盘腿念经,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姚兴眼睛红肿,被太子姚泓搀扶着。
火烧了两个多小时,终成一堆灰烬。僧肇和几个大弟子流着泪到火堆上收拾,却无任何碎骨。道生突然喊道:“你们看!”
飞灰烟灭,形骸已碎,却有舌头依然如生。所有人都起身围了过来,姚兴瞪大眼,不置信地看着那根依旧柔软的舌头,悲恸地大喊:“朕失国师,实乃国之殇也!”
法师的龟兹大弟子盘耶它罗盯着这不可思议的舌头,对着所有汉僧痛哭:“师尊之学识,你们只获得了十分之一不到啊。”
僧众们听了盘耶它罗的话,围着那根舌头,全体跪下。哭声震撼,地动山摇。松风呜咽,如泣如诉。
鸠摩罗什法师译有《中论》、《百论》、《十二门论》、《般若经》、《法华经》、《大智度论》、《维摩经》、《华手经》、《成实论》、《阿弥陀经》、《无量寿经》、《首楞严三昧经》、《十住经》、《坐禅三昧经》、《弥勒成佛经》、《弥勒下生经》、《十诵律》、《十诵戒本》、《菩萨戒本》、佛藏、菩萨藏等等。有关翻译的总数,依《出三藏记集》卷二载,共有三十五部,二九七卷;据《开元录》卷四载,共有七十四部,三八四卷。注解《成实》、《十住》、《中》、《十二门》诸论。
他的译文,大部分流传到了21世纪,少部分佚失。
今西安户县圭峰北麓草堂寺,便是当时鸠摩罗什主持翻译佛经的场所。寺内有鸠摩罗什舍利塔,为安放鸠摩罗什舍利之地。
―――――――――――――注解――――――――――――――
慧皎《高僧传 鸠摩罗什》什末终日,少觉四大不愈。乃口出三番神咒,令外国弟子诵之以自救。未及致力,转觉危殆。于是力疾,与众僧告别曰:“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可言。自以闇昧,谬充传译。凡所出经论三百余卷,唯《十诵》一部,未及删烦,存其本旨,必无差失。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以伪秦弘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卒于长安,是岁晋义熙五年也。
即于逍遥园依外国法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后外国沙门来云:“罗什所谙,十不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