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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朴真并不知道有人正殚精竭虑地准备一座华美的金笼,将她装入。
她正为如何教导几位学生应试琢磨着。除了白英,还有几家有女儿想要去试一试女举的,都有些门路,在听说过当初嫏嬛女史在刺史那边的发言,都托了人找了门路,打听得她这边过年有了几个缺,立刻将女儿送了过来,只求秋闱州试这边先争得个州推的名额再说。
这几个女学生,包括白英,其实和真正世家里那扎扎实实书香熏陶的世家才女,还是差了许多,不过是略通文理,读过几本书,能写上几首诗不错韵,这就已是极难得了,但赵朴真却知道,她们这样水平,就算勉强矮子里头挑高个进了州推,进京考试,和那些五姓女竞争,那可还差得远了。
然而离今年秋闱,也只有八个月的时间,扣掉各种节日假期,时间极少,秋闱又撞上她临产,到时候顾得上的时间极少,而秋闱一过,得中的人就要立刻赶往京城参加明年春闱。
这么算来,她不可能再细细教这几个学生夯实基础了,就算她能教,她们也未必学得下来。
事到如今,却只能押题了。
其实几个学生的家长,又何尝不知这道理,送来给她,大抵也是看中她了解京城,大概能押中一题两题罢了。
赵朴真其实性格中有着跳脱和大胆冒险的一面,并不是那等墨守成规的规矩之人,她打定主意,索性便自己拿捏着朝廷这几年的大政琢磨着,出了几个方向,又专门去找了公孙先生讨教了一番,定下了几个大题目来,教学生细细做来,就着学生写出来的初稿,让她们反复查经寻典,改了又改,竟是磨到尽善尽美,方换题继续来,几个女学生憋着一口气要在秋闱中拿个好名次,也颇为认真,赵朴真一连带着她们闭关磨了数日,眼见着将大好春光都在苦读中熬过了,天渐渐热了起来。
她虽双身子,却一直颇精神健爽,天气热起来后,却开始怕热得紧,日日手里扇不离手,一股细细的心火上来,没法子静心,索性在厨房捣腾些精致的凉菜、鱼脍、水果来。
这日她做了个颇麻烦的荷叶蒸整鸡,因着还有糯米香菇等包着,整屉子又热又重,热气蒸腾,赵朴真叫老苍头:“过去让隔壁的公孙二先生过来拿鸡。”老苍头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这时正好外边禤海堂走进来,见状便问:“需要我帮忙吗?”
赵朴真笑道:“没什么,做了个荷叶蒸鸡,因着隔壁的公孙先生时常帮忙,因此便时常分他们一些,禤郎君是过来接白英吗?可她才开了题,说要写完了才回去呢,怕是您还得再等等。”
禤海堂已是挽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手一伸,已是轻轻松松替她将那屉蒸鸡提了起来:“送隔壁是吗?我替您送过去,等一会儿不妨事的,我一会儿在门口等着,什么时候好了,让英妹妹出来便好了。”
他端着鸡才到门口,便和刚得了老苍头通知走过来的公孙刃碰了个对面,赵朴真忙笑道:“公孙刃先生,这位是禤郎君,今儿做了鸡,比较沉,禤郎君好心搭把手,禤郎君,既然公孙先生来了,您且放下让他自个儿拿吧?”
公孙刃并不说话,幽深沉静地目光往禤海堂腰上一截短鲨鱼尖皮套上打了个转,忽然问道:“你这,是三棱刺?”
禤海堂愣了下,目光和他对了下,将那屉蒸鸡放了回去,道:“是。”
公孙刃一贯总是冷漠孤僻的样子,如今脸上却带了一丝好奇的神色:“可以看看吗?”
禤海堂顿了顿,真的将腰间的鲨鱼皮套中的三棱刺拔了出来,只见幽黑暗沉的一把匕首也似的武器,约莫一尺长,有着三棱锋,看着并不太起眼,公孙刃却十分仔细地看了又看,近乎一种欣赏和迷恋的目光:“好钢,做得好,这个扎进去,会放血吧?中了的人,基本很难救回。”仿佛不是在说一样凶器,而是在赞美这杀人的功能一般。
禤海堂轻轻咳嗽了声,有些尴尬地看了眼赵朴真,低声道:“海上难找大夫,这个对凶残的海盗有用,基本上扎中要害,那海盗也就废了,能去掉一人是一人,这样咱们才能活下来更多的人。”
公孙刃道:“一寸短一寸险,这个近身才好用,也还是很凶险,一不小心被人反手刺伤,若是用长枪上扎上这个三棱刺刀头,可能好些。”
禤海堂点头道:“海上咱们的人一般用三叉鱼叉,带倒刺的,和这个异曲同工,这个只是我如今随身携带着防身罢了。”
公孙刃好奇道:“鱼叉?会太重吗?用不久吧。”
禤海堂笑道:“还行,平日里叉鱼,水手们倒都有一把子力气的。”
公孙刃点了点头,将那三棱刺递给禤海堂,伸手去,也是轻而易举地将那屉蒸鸡端起来:“要等人?不如到我们隔壁那边去,喝点酒,聊聊海上的事?我大哥也有兴趣。”
禤海堂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就叨扰了——我车上有腊好的鱼和两坛子极好的蜜酒,我去拿过去。”
就这么一来二去,禤海堂居然和公孙家两兄弟都说上了话,之后每次禤海堂送白英过来,便在隔壁公孙家的院子里坐下来,吃着赵朴真这边送过去的精致小菜,就着他自己带来的上好腊鱼、烧鹅以及好酒,三人小酌着,天南地北的聊,都是走过不少地方的,交谈起来居然分外相投,俨然倒成了极好的酒友。
赵朴真有时候听他们说话:
“海盗主要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亡命之徒,不分地方的,红毛的,倭人,还有我们大雍的,其实都有,其实他们不大招惹我们白家的船,不过在海上,最危险的不是海盗。”
“是风浪?”
“对,最可怕的是风浪过后,迷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能靠着指南针走,如果走了许久都没有见到陆地,船上食水又不多的时候,大家就开始惶恐,那种可怕,比遇到海盗还可怕多了。”
“你迷航过吗?”
“当然,不过命大,还是回来了,再有经验的水手,也不敢说永远不会迷航,海实在太大了。”
“这么可怕,为什么还要出海。”
“当然是利润,上百倍,上千倍的利润!同样的茶叶,丝绸,瓷器,香料,只要运出去了,完全不愁销路,再贵都有人买!再平安返回,那就是大家分钱的时候!每一次出去,大家都会写遗书,抱着死在海上的念头出去,然后如果遇险了,遇到海盗或者风浪,侥幸没死,都会想着这一次回去就收手,再也不出海了。结果回来了没多久,又舍不得那利润,还是出去了,要不怎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呢。”
“真的有那么多水手愿意和你们出去求财?”
“当然不,其实有很多都是流放犯和苦役,还有一些是死刑犯改过去的,有时候我们要办一些官府的差使的时候,就会征用到这些人。”
赵朴真想到了王慕岩,忍不住追问:“那这些人如果在海上遇到风险……”
“都一样,扔海里葬了,船上不能放尸体的。”禤海堂喝了口酒,眼里带了一丝悲凉:“上至船长,下至苦役,若是在海上死了,都是一样的葬身鱼腹。”
“我父母当年,也是遇上了海盗,劫掠一空,还全都将人绑了推下海去,尸骨无存,我至今仍未找到凶手,报仇雪恨。”
赵朴真听白英说过他的身世,也不知如何抚慰,只好替他倒了一杯酒,公孙锷却问他:“这么多年,没有线索吗?你家得罪了什么人,不知道吗?”
禤海堂摇了摇头:“不知道,我那天睡得迷迷糊糊,母亲忽然将我推入床下,塞了我嘴,说要捉迷藏,不让我说话,说让我乖乖的,等到她叫我我再出去,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母亲一直也没有再叫我,后来我被白伯伯的人救出来的时候,才知道母亲身上中了几刀,她害怕我听到了害怕叫出来被人发现,一声都没出,活生生流血过多死去的。”
众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只有禤海堂又喝了一杯酒:“从那时候我身上就没离过刀,只等着手刃仇人,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被我找到的话。”他面无表情,声音平淡,所有人却都感觉到了那一刻的刻骨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