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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正闹八王之乱,有一股瑶民也做乱,当时到处闹匪,也分不清哪里是兵哪里是匪,见人就抢。我回娘家说要躲一躲,路上听到孩子哭声,下车去就看到了你被扔在一个木桶里顺水漂下来,和灵真差不多年岁的样子,哭得两眼通红,声嘶力竭,天黑,看着还要下雨,若是我不管,就算不会大水冲走,野兽大概也要把你叼了走,我心里不忍,就把你抱了回来,和灵真一起养着。后来兵乱慢慢平定了,就说要选良家女进宫当差,我舍不得灵真年幼……”
罗氏终于和盘托出:“虽说对不住你,也想着大概也是你的造化,想不到你还会回来,既回来了,我们也是把你当亲女儿看待,想着陪一份嫁妆,好好把你嫁出去,并没有想过亏待你,灵真被我们宠坏了,以为世子喜欢你,要改婚事,她自幼就喜欢世子,看我们都偏着你,韦老夫人也很看重你,所以才慌了阵脚,之前一直很喜欢多一个姐姐的,便是允锋和允锐,也是真心把你当妹妹疼爱的……”
罗氏擦着眼泪:“这拿下人孩子当自己孩子献上去的事儿,其实当初做的人不少,不止我们这一家,只是,都没有回来的,也是你有造化,得了贵人看重,衣锦还乡……若是声张出去,被人拿了把柄说你阿爹欺君,也不好过。你阿爹当初官职低微,薪金微薄,当初看到我捡了你回来,也还是同意将你收养了,……虽说不是你生身父亲,也是希望你念着当初我们那一点善心……不求你将我们当亲生父母敬着,只求莫要声张此事,招来祸事,只要你一天叫我们爹娘,我们就一天都把你当亲女儿看待。”
赵朴真觉得有些茫然。
她为了这个自幼就憧憬和幻想的家,这幻想的亲情,放弃了京城,回到了这里,然后如今上天冰冷地告诉她,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泡沫,慈爱、包容、温柔的父母,友爱亲热,有时候闹点小别扭,却会更紧密的兄弟姐妹……
如今却有人告诉她,这些,都是假的。
慈爱包容温柔的父母是有,但他们是因为舍不得骨肉分离,真心疼爱自己的孩子,才拾养了她,代替自己幼小的亲生女儿,送去了遥远的京城。
“你……再想想,灵真不懂事,您比她懂事知礼,又是在京里待过,自然知道什么叫欺君之罪,虽说天高皇帝远,如今土司大人也很看重咱们家,但是少不得有些小人眼红,借此生事。”罗氏擦了擦眼泪,期盼地看向赵朴真,仿佛要得个承诺。
事情来得太快,赵朴真还没有来得及和罗氏生出多么难割舍的母女情分,只是下意识的和从前一样,不让对方难堪:“父亲母亲救我一命,再生之恩,粉身难报,这事我守口如瓶,您只管放心。”
罗氏点了点头,略略放了下心,想着赵灵真和锦书那边还要处理,这里再说下去反而弄巧成拙,便暗自给了锦书个眼色,起身转头回去,却是先去找了赵正刚商议女儿捅出来的篓子去了。
一切安静了下来,窗外下起雨来,环儿悄悄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不安:“娘子……那鸟儿好像死了。”
小小的鹩哥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窝在笼底,一动不动,漆黑玲珑的身躯却已僵硬,环儿低声道:“兴许送来之前就有病的吧,我看从前王府养的鸽子,生了病,也是很快就死了,还会传染,一个鸽子能传染一笼的鸽子,所以都得赶紧处理。”
赵朴真轻声道:“拿出去找个地方埋了吧,也别声张了,怕是二妹妹——灵真娘子要多想,以为我们真的要挑拨她和世子的感情。”
一场急雨过后,从云后露出脸的阳光再次耀眼的肆虐,因此热度丝毫没有减少,粘腻的汗依然黏在身上,赵朴真怔怔看着窗外的银杏树,金黄色的叶片翻飞着,已接近十月,这里却依然酷暑逼人,这个时候在京里,应该已经凉爽宜人,准备着翻晒冬衣,制新的冬衣——王爷在做什么?
是了,他自有王妃上官筠照顾……就算上官筠心不在他身上,他也是个对于上官筠很重要的人,上官筠必须借助她来实现自我,而他需要上官筠这样一个出身名门贵女的王妃,互惠互利的一对儿,正是一向所愿。他,确确实实已经成家。自己,却已失去了家。
有时候她会做梦,梦到王府,小猫,空气,声音,王爷身上衣服的味道,是秦王让她离开了拘谨严格的深宫,给了她一个温馨、宽松的王府,然而这一刻她十分明了,在自己选择离开王府的时候,就已经回不去了。
原来,自己根本就是一无所有的啊。
从前一直纠缠不清求而不得的那点痴恋和念头,终于就此干脆利落地斩断。
无家可归吗……
也许,她能够自己建起一个自己向往的家。
赵朴真伸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睫毛低垂,一动不动,锦书和环儿一直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以为能够全心投入的家,以为能够全情回报的父母家人,这件事本来占据了她的所有注意力,然而当这一切忽然被揭穿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惋惜或者痛心。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一直隐隐觉得父母对自己和对灵真不一样,进门时的泪水感觉也不似真情投入,那种陌生感和隔阂感至始至终地存在着,甚至对这片土地,这方山水,她也感觉不到归宿感,不是不美,不是嫌弃,就是冥冥中的直觉……和自幼所憧憬的家乡,不一样。
她憧憬的连山,是有笑着接纳她所有的父母家人,是有她最爱吃的食物的连山,是她的根,她的归宿,她一生所愿,在深宫里漫长的严厉的规矩教养下,年幼的她无数次的幻想着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自己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的,自己总有一天,能回去,回连山。
难怪说自己是五岁入宫,自己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想来当初岁数也是捏造的,自己的真实年龄,恐怕只会更小。按罗氏的说法,她顺水漂来,又是那动乱之时,可知她的生身父母,多半是找不到了,而她的家乡,究竟是哪里,大概也无迹可查。
无家可归,沉甸甸的在她跟前。
回王府?
她干净利落地截断了那个想头,连着那一点眷恋和思恋,都被她快刀斩乱麻地卷成一团,抛到脑后。
这一夜并没有想象的如此难熬,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
何去何从,她似乎并没有纠结太久,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就吩咐环儿收拾自己的东西,幸而当初的书画等大部分都还捆扎着,因为还没有合适的架子放,都还收在书箱里,因此倒也方便,其他东西,收拾得也很快。环儿是跟着自己来的,自然跟着自己走。
至于赵家会如何和韦老夫人,和其他人解释,她倒不担心。一个女子,只要不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很快就会被人淡忘,要么说病了养病,然后顺理成章的没了,要么说已回京回王府去了……他们自有保护自己的办法。
赵正刚和罗氏知道她要走的决定,虽说面上惊诧,却也不由的释然。大半年前,秦王府派来传消息的差人,这个本该和其他女孩一样在深宫泯灭的养女,忽然衣锦还乡的消息,给他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之后决定顺其自然地当真的长女接纳回来,却到底不是一家骨肉,那一点隔阂在,那一点隐瞒在,既不能真的当亲女儿一样疼爱和教训,也不能单纯的利用,秦王府的贵人,远在京城,却也不敢轻易冒犯,更何况还有欺君之罪的把柄在,于是这个养女,变成了大家心中的一根刺,敬也不是,爱也不够,远又不能,如今不再费心遮掩,干干净净地走了,恩义彼此都两清,倒不失为一个极好的路子。
赵家拿了银子来要给她:“想必你是要回王府,如今路上还算太平,这是路费,王府的侍卫们听说也要回王府,你正好可以和他们同行。”
赵朴真笑而不语,也没有接那银子:“家里也不宽裕,留着给哥哥和妹妹们使吧,我身上还有钱。”
罗氏知道她也看不上这点银子,赵正刚让她拿来,其实也是怕她回了王府,要告状清算,便又拿了一个小包袱出来:“这是当初你身上穿着的衣物,大概一岁多,话还说不大清楚,衣物和饰品,看着都像有钱人家的孩子,想是遭了匪……”
赵朴真接了过来,打开,果然看到一身做得极细致精美的衣服,绯红衫子上密绣着石榴花儿,裙子百褶裙,虽然隔了十来年,颜色却仍然红得十分鲜亮,褶子印整齐清晰,好似一朵精致的小花,小小的鞋子上全是小粒的碎宝石攒成的花纹,和自己身上戴着的璎珞,倒是一个路数。罗氏见识少没见过,她却是在宫里见过好东西的,一眼便看出了衣服是上好的苏绣和贡缎,一般人家不会在孩子衣服上做这么多花样,因为孩子长得快,很快便不能穿了,而绣花又容易磨到孩子的皮肤,因此这衣服的内里,还细细的衬着雪白柔滑的云丝,单是手工,便不知道费了多少。
大概就是为着这身稀罕的衣服,罗氏留下了自己,想着可能父母会找来,后来始终不见来找,正好宫里要招良家女子当差,便将自己抵了名字,送入宫中。
然而那一刻的慈善和救下她的恩义,是实实在在的,她依然感激他们。
但留在这里,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