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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哼”了一嗓子,“那她来元江府做什么?”
“都说了是玉娇姑姑的侄媳妇儿,嫁到她们家,当然得回来啦!阿卢你就通融通融,放行吧!”
一旁的帕文仰着脖子说道。
原来都是认识的。
那哨兵瞥过少女的脸,有些狐疑地说道:“户籍和路引倒是没问题,就是你这侄媳妇恁地白净了些,看着怎么也不像是红河彝族的人……”
玉娇上前一步,挡住哨兵的视线,“阿卢你可要瞧清楚,我这侄媳妇不仅会爨文,还会讲摆夷族语。除了咱们元江那氏和红河彝族,还有谁会这些。要不,先让她说两句给你听听?”
“是啦,阿卢你别疑神疑鬼的,玉娇姑姑你还信不过啊!”
帕文不满地撅起嘴,又拽着那哨兵的胳膊,使劲摇了摇。
那哨兵皱眉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人,片刻,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过吧过吧,反正是玉娇你作的担保,出了事你们全家都别想跑!”
帕文欢呼一声,一蹦一跳地往城里走去。
那厢,玉娇拉起朱明月的手,“咱们也走吧。”
元江府内城不比东川的繁华热闹,也不似曲靖府的大气古朴,浓绿的雨林,明媚的阳光,精致的竹楼,金顶的佛寺……氤氲潮湿的气息漂浮在半空中,将近处的村落、寨子,还有远处的河流都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迷人的面纱。
听说这里终年无雪,阳光充足,居住着古老的摆夷族人,是百越后代,先民在贝叶上写了很多动人的传说。这里的人信奉孔雀,一种美丽而迷人的禽鸟……摆夷族的民谚说:寨前渔,寨后猎,依山傍水把寨立;无山不狩猎,无河不建寨。于是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平坝近水之处,还有小溪之畔大河两岸、湖沼四周,凡竹翠围绕绿树成荫的处所,必有摆夷族村寨。当地居民开水田种稻,赖以生存,摆夷人更是泼水为节,一日几浴。
村寨和村寨之间到处可见的是浓绿葱茏的大树,终年常绿的乔木、灌木或藤本,多是中原地区不可见的真稀奇木,奇花异草,奇形异象,引人入胜,也让人啧啧惊叹。
建在浓绿之间的是一座座恢弘瑰丽的佛寺,金顶金身,金砖开道,满心满目都是一片辉煌灿烂。有些佛寺旁还建有佛塔。佛寺和佛塔大多是坐西朝东,屋顶坡面由三层相叠而成,中堂较高,东西两侧递减,交错起落;屋顶正脊及檐面之间的戗脊,排列着各种瓦饰,正脊上的瓦饰呈火焰状,而戗脊首端大多竖有凤的形象。
午后强烈的日光晒在头顶,将潮湿的土地烤得烘热,这样一路行走在村寨间,到处都有村民打招呼,似乎所有人都彼此相熟。偶尔有好奇的目光,是孩童嬉闹着跑过来,一双双纯真无垢的眼睛,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顺着山麓一直往上走,两侧依地势而建的是大大小小的精巧竹楼,以粗壮的大竹子支撑,悬空铺楼板。屋顶用茅草排覆盖,竹墙的缝隙很大,既通风又透光,楼顶两面的坡度比较大。整座竹楼分为两层,楼上住人,楼下饲养畜生、堆放杂物,也是舂米、织布的地方。
在东川府也有土木建造的小楼,像这种干栏式的方形竹楼倒是少有,看似简单却极其精巧。石阶堆砌而起的路曲曲折折,再往上的深处便是村寨里的佛寺。
“玉娇姑姑,我要去庙里喽!”
玉娇摸了摸帕文的脑袋,从背篓里挑出几串黄澄澄的芭蕉,“刚从山上摘的,拿回寺里跟小和尚们一起吃。”
帕文咧开嘴,“都说玉娇姑姑不仅人美,心地更好!”
告别了帕文,玉娇领着朱明月来到半山腰的家中。隔着一大片桫椤树林,竹楼修建得尤为宽敞精致,从二楼向远眺望,整片村落笼罩在蓝天白云之下,佛塔寺庙与摆夷竹楼、翠竹古木交相掩映,一派神圣的宁静景象。
“是不是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玉娇拿着一杯竹筒,递给她,内盛清凉而甘甜的河水。
朱明月接过来抿了一口,“我以为披荆斩棘、刀山火海。却想不到河溪清澈、阳光艳丽,一片祥和。”
让西南当地的百姓都当之为豺狼虎豹之地、烟瘴蛇蝎之乡,却不知不过是民风淳朴、尚未开化的村寨部落。在内城少见的是街巷大宅、店铺和酒肆,也没有衙门和监牢。多的是连片而建的村寨,大寨子有二三百户人家,小村落有一二十家,依山傍水,聚族而居,相对保守闭塞,也单纯朴实。
玉娇面上一抹笑容,“‘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美则美矣,沈小姐可不要被眼前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给骗了哦。”
摆夷族的女子大多美丽,尤其是面前花信之年的女子,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妩媚的味道,很耐看。朱明月淡淡而笑道:“哪里敢小瞧。听说黔宁王府培植了多年的势力,在这看似简朴的村寨中却是水泼不进,均未成大气候,可见元江那氏之厉害是实至名归。”
玉娇道:“沈小姐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呢。就在小姐来之前,军师已经给各寨子里的老底子发了消息,大家都知道有一个身份秘密的人要进来,只是想不到年纪这样轻。”
也没想到,小模样居然是这般绝色出众。
“沈小姐是官家人吧?”玉娇轻声问她。
少女点漆似的眸子,在阳光里映得一片清浅,画样精致的眉眼,肌肤更是白皙剔透、晶莹如雪。这么明显的江南汉女特征,如何妆扮怕是都能看出跟夷族的姑娘们不同,玉娇不禁有些苦恼,在心里琢磨着如何替她遮掩才是。这时,就听少女道:“之前听帕文说,元江府的三城门是这几日才被封的,而我来的消息如此突然,没进城之前还一直头疼如何进来,你怎么会恰好在东面的小城门等着我的呢?”
“不仅是我,还有其他的人。”玉娇看着她,柔声道。
玉娇的意思是,是黔宁王府多年前在元江府城内发展的一个内线,也是地道的摆夷族人。当初萧颜在得知了沈家明珠要混进元江那氏的打算,就提前派人把关于她的部分消息,秘密传给内部几个牢靠的眼线。随后这些散落在元江的沐家眼线,便在通往元江内城的几条必经之路上守着,以各自的方式等待接应她。
玉娇只是其中之一。
朱明月听懂了,对这种毫无保留的照应,在感激之余却觉得甚是诧异。她此行是在为黔宁王府铲除障碍没错,可她的出发点与此根本无关,对方在对她的立场不甚明朗的情况下,将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硕果仅存的眼线全部提供给了她,不得不说,实在是一种近乎冒险的信任。
正当此时,楼下传来了一抹孩童的稚音:
“阿妈,阿妈!”
随着“噔噔噔”的上楼声,一个身着短衫花裙扎着花苞头的小娃娃跑了上来,跌跌撞撞的步子,直直跑到玉娇面前,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
“阿妈……”
柔软的嗓音,仿佛含着糖块一般,甜滋滋。小女孩儿扬起娇憨的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分外讨喜。
“是你女儿?”
朱明月有些好奇地问。玉娇搂着小娃娃,笑着道:“是我的小女儿,今年已经五岁了。”
“取名字了吗?”
玉娇笑着摇头:“还没呢。”
朱明月伸出手,摸了摸小娃娃嘟嘟的脸儿,不禁心生怜爱。玉娇搂了搂小娃娃,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差点忘了去给沈小姐弄一套衣裳,来了寨子,穿这样一身外族的服饰可不行。暂时就委屈沈小姐待在楼上,我没回来之前,可不能乱跑哦!”
朱明月点头:“好。”
玉娇拉着小娃娃的手,慢慢往楼下走。
朱明月到晒台前目送着母女二人的背影,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有说有笑地顺着楼前的小路,往寨子西面而去。
从她们俩身边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村民,都背着竹篓,衣着朴素不起眼。走到竹楼下面时,其中一两个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朝着楼上看来。
二楼的少女将一串风铃挂在檐下,微风拂过,风铃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等玉娇领着小娃娃回来时,带回来了很多奇异甜蜜的水果。玉娇手里还捧着一件金线滚边的金葵色高腰筒裙,外套浅色对襟窄袖衫,做工相当讲究;另有莲纹的银腰带、银发簪、银项圈……无一不显出别样的简约和雅致。
朱明月不禁赞叹了一声。
玉娇笑吟吟地说道:“咱们摆夷人不像你们汉人重男轻女,对女子的规矩也多。咱们是喜欢女儿的,在族里女孩子的地位总要比男子高些,一应衣饰用物也必是精而细之。将来男孩子心仪哪个女孩儿,想要嫁给她,还要亲手打造银饰讨她欢心。”
“男嫁女?”
玉娇“嗯”了一声,笑着道:“所以村里的人都说我们家是好福气,一连生的都是女儿!”
中原汉室生女孩是弄瓦之喜,生下男孩儿才是弄璋之喜,在摆夷族的传统却刚好反了过来——平民无姓,女子便以“玉”代姓,男子则是“岩”,矜贵之别,明显是重女轻男。男子将来还要嫁到女子家中,为其家里从事生产。朱明月看过《云南志》,上面对于西南边陲诸夷族民众的不同习俗介绍,大多是让人闻所未闻。
朱明月摩挲着纯银打造的小碗,轻声道:“在那氏的土司府里,也遵循这样的习俗吗?”
玉娇笑着摆手道:“土司府可不同。那氏土司是朝廷钦封的世袭土官,沿用汉人传统,父位子承、兄终弟继,土司老爷是一府之长,在土府里便是以男子当家。”
“既是如此,那为何这次的封城,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呢?”
她还听帕文说,土司老爷那荣被土司夫人刀曼罗给关了起来。
玉娇捂唇笑了笑,“谁让咱们这位土司老爷色迷心窍,非要瞒着刀曼罗夫人从外面的府城找漂亮女孩子回来寻欢作乐。刀曼罗夫人是孟琏刀氏嫡出的二小姐,娘家势力极硬,就连元江那氏都要给些面子,而那荣老爷又是个极度畏妻的。出了这种理亏的事,便是堂堂的土司也要让三分。”
朱明月有几分恍然地点头,又道:“除了那些女孩子,三个月之内,元江府还有没有其他的事?”
玉娇迷惘地看她:“……沈小姐想问什么?”
她想问的太多了:那二十几名商贾的被抓;元江武士公然屠戮朝廷士兵,又与卫所军队在哀牢山下拼死血战;黔宁王府的御前请旨剿袭;沐晟率领沐家军亲临东川;萧颜多方游说撺掇土府家族……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很多事。流言早已在云南十三府传得沸沸扬扬,足以让整个西南为之震动,可是元江府却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最近,是不是经常有其他府城的土官和流官前来拜访?”
朱明月挑选其一,问道。
玉娇点头道:“其实以前各土府的老爷们也会来此。像丽江府、普洱府、武定几处的土司,还有大理、顺宁的知县也会经常派人来……但是自从商贾被抓,土司老爷便开始闭门谢客,就连九老爷都没出面。无论谁来,一律拒之门外。”
朱明月对这个答案有些意料之外,又问:“那元江府城内近期可有调兵的动作?”
玉娇想了一下,摇头道:“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和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隔着一条曼听河,假使有调兵的行动,两处府上的家奴、远近几处寨子里的武士早就在河两岸厉兵秣马了,还有内城的守军也应该开拔到外城,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我一直在留意,除了挂人头、封城门之外,并无其他。”
这就更让人费解了。
一不缓解冲突,利用土府家族的从中调解,化干戈为玉帛;二不准备反攻,反而是眼睁睁看着对方调兵、备战。而同样是等,沐晟不着急,是因为黔宁王府谋划几年,并不急于一时,是按部就班、胸有成竹;元江府也不急,不但不急,更给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的抵达提供了充裕的时间。
这分明是一种等死的状态,却像是自投罗网,又有恃无恐。
朱明月陷入沉吟,良久,开口道:“你可知道那些商贾被关押在哪里?”
“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听说,都被关在南览河以南,西岸的水牢里。”
朱明月道:“你说的这个‘九老爷’,可是那九幽……”
话音刚出口,最后的几个字就被玉娇捂在了嘴里。
玉娇的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什么动静,才嘘声道:“不能直呼其名的。寨子里的村民都只敢称呼其为‘九老爷’或是‘九爷’,若是哪个人随便说出九老爷的名讳,便是不尊,要被丢进曼听河里喂食人鱼的!”
那是一个光想一想,就让人心生畏惧的男子。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岁数,排行第九,辈分极高,连土司那荣都需称呼其一声“九叔”。一手掌握元江府的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掌握着西南大片土地上生命的生杀予夺。
朱明月没想到当地的摆夷族人也惧怕他到如此地步,刚想说些什么,这时候,楼下响起对话声和脚步声。玉娇一惊,赶紧到晒台去看,却是丈夫和两个姐夫垦田归来。
……
东川府。
就在朱明月进入元江内城的前一日,东川府迎到了姗姗来迟的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
此时此刻距离先遣传令官送来朝廷准许发兵的口谕,足足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沿途接到通知的卫所和驿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终于在两月之后六月初一的这日,接到了御前钦差即将抵达的消息。
初二日,东川府的城门口张灯结彩。
衙署的官吏身着官袍、守城的士兵身披甲胄,排成整整齐齐的两道队列,中间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百姓,簇拥成一团翘首等候。这几乎是比迎接沐晟更隆重、更热闹的场面,由孙兆康亲自领着东川全体军民,专程迎接从应天府远道而来的皇家亲军卫队。
第一拨传信官,在巳时一刻将消息送到府城。
紧接着是第二拨。
等到未时三刻,第三拨传信官骑着快马而至,不久之后,城楼下的军民远远地就瞧见官道尽头有一队人马而至。
飞羽缨枪,红巾宝铠,浩浩荡荡的队伍仿佛笼罩在一片明灿灿的光彩中。等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马脖子上銮铃发出动听的响声。
在马蹄踏地激荡起的飞扬沙尘中,每个将士身上都披着抹金甲、青织金云纻丝战袍,胯下烈马也是清一色的锁子头盔、火漆钉护腿,被阳光这么一照,连地上的尘土都是亮的,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放眼望去,简直是腾云驾雾的天兵天将一般。
率队行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雪白的骏马,马背上的男子身着一袭惹眼的深紫色锦袍,风驰电掣,急速驰来。
东川府的外城城门下还搭设着简单的榄架,作为遮阳,也为烘托迎接的场面,上面特地绑着五色彩旗;架子下是敲锣打鼓的彩衣队,专等着御前禁卫军一到,就锣鼓喧天、热烈欢呼。不料这样的一行飞骑队伍踏着滚滚黄土疾驰而来,尤其是前面的几匹马,因速度太快,连马上坐着的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
眼看就要冲到城门下,却丝毫没有勒马减速的意图,铿锵的马蹄声一瞬间扑面而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众人顿时就傻了眼,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一刻,原本捧锣、打鼓的人“轰”地一下就开始四散。
那架子是全靠人扶着的,中间的百姓乱跑乱撞不要紧,一下子就撞到了扶架的衙差身上。十几个人怎的也挡不住百来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榄架轰然倒塌;什么锣鼓、彩旗,悉数撒了一地,人仰马翻,一阵阵的哭爹喊娘声。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也是在乱飞的灰尘中,训练有素的亲兵卫队在十步之内已慢了下来。紧接着,为首的那一人一马已来到跟前。
“这位便是孙知府吧,迎接的方式好特别!”
一袭缠枝宝相花纹织锦的锦袍,彩绣玉带,锦袍的面料还是织“宝相花”纹样的织金锦。这纹饰一度是帝王后妃的专用图案,与蟒龙的图案一样,为民间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还烫染着大团紫箩花,更绣有寿字花纹,金线银丝,熠熠生辉。
仅是这一身衣裳就显出其人尊贵煊赫的身份。而衣饰的主人,有一张堪比阳光更明媚艳丽的面容,眼梢略微上翘,带出些许媚气,不笑亦有三分笑意浮在眼底,却不仅是那眼,还有他的人,似乎都氤氲着醉人的桃花气息。
风华绝代,岂止女子。
孙兆康呆愣愣地张了张嘴,连下句话想说什么都忘了。
但见那人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朝着城门下望了望,拧起秀气的眉,道:“怎么就孙知府你们几个,其他的人呢?”
李景隆问的是朱明月,孙兆康却很自然地想到是云南藩王沐晟,不由得结结巴巴地答道:“黔、黔宁王在莲湖别庄等候,还请国公爷移步……”